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05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05
古意
自君之出镜台昏，无缝绸寒谁共温。屋角蛛悬引丝绪，泥中牛踏满蹄痕。锦机空织难成匹，石阙长衔未敢言。莫似樆横终不设，儿家乌桕认当门。
【笺说】
这是在1943年，钱锺书先生与人竞写《古意》无题诗的第二首。
《古意》的第一首诗，写的是男子对远方钟情女子的相思，具有李商隐无题诗的风格，且借用了不少李商隐的语汇；这里的第二首诗却是写女子在离别之后的独居的孤寂、难以言表的别后相思，借用了不少乐府诗的意象与语汇。于此可见，钱先生是刻意地构思了两首《古意》诗的不同风格。
自君之出镜台昏，无缝绸寒谁共温。
首联写，自从你离去，明镜台就不再擦拭，变得昏暗；无缝的绸被，又能和谁一起共温暖？
上句化用汉徐干《室思》诗之三：“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后来“自君之出矣”就成为乐府诗杂曲歌辞名，《乐府诗集》卷六九谓“《自君之出矣》，盖起于此。”自六朝至唐代，拟此者代不乏人。钱先生一句就檃栝了徐干的两句。钱先生在《谈艺录》第一册98页指出，徐干的这两句，犹如《诗经·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也如杜甫的《新婚别》：“罗襦甘憔悴，对君洗红妆。”
此句中的“自君之出”的“君”，指女子思恋的男子；“出”，是离家。
“镜台”，即带镜子的梳妆台。而“镜台昏”，虽是直写，但包孕这个女子的诸多行为与情感：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因男子的离别，故而无心打扮；昔日每每对镜梳妆，现在也无心对镜，无心擦拭，弄得明镜蒙尘，变得昏暗。等等这些，三字“镜台昏”就全表达出来，可谓包孕丰富。
下句“无缝绸”，按，“绸”误，当为“裯”。“裯”，是被；《诗·召南·小星》：“肃肃宵征，抱衾与裯。”毛传：“衾，被也。裯，单被也。”“无缝裯”，是指由一匹完整的布做成的被，不是两块布缝成的；语出晋杨方《合欢诗》：“衣共双丝绢，寝共无缝裯。”（《玉台新咏》载杨方的诗，正作“无缝裯”。）“无缝绸寒”，正是独居的原因，所以才有“谁共温”之叹。
首联二句是写别后女子的无心打扮与孤眠的凄苦。
屋角蛛悬引丝绪，泥中牛踏满蹄痕。
颔联写道，屋角悬挂的蜘蛛在抽丝，引起我的相思愁绪；牛踏泥中，到处是牛的蹄痕，就像我的啼痕纵横。
上句“蛛悬”，从唐诗人張祜《相和歌辞·读曲歌五首》之一：“愁见蜘蛛织，寻思直到明”化出。张祜此诗，写人看见蜘蛛织网而产生愁情，为什么？因为蜘蛛抽丝的“丝”，音同“思”，所以下一句说此人“寻思（丝）到天明”。钱先生的此句写“屋角蛛悬”，即是蜘蛛悬挂在屋角，正在织网抽丝。因为蜘蛛抽丝，就引起了诗中女子的思绪——“引丝绪”，即“引思绪”也。
下句，化用《乐府诗集》卷四六《读曲歌》：“朝看暮牛迹，知是宿蹄痕。”《读曲歌》的这两句，表面是说，早晨起来看晚间牛群的踪迹，知道那都是夜里牛蹄的痕迹；实际上是说，夜来有哭泣的“啼痕”，“蹄痕”音同“啼痕”。这实际上是不好明言而隐晦的暗示。钱先生诗中的“蹄痕”，也是“啼痕”的别种表达。
颈联二句是写女子的相思思绪与落泪啼痕。
锦机空织难成匹，石阙长衔未敢言。
颈联写道，像那织锦的织机徒然织布，难以成匹，我也难与你匹配；像是口中长衔石碑，我也衔悲不敢向人述说。
上句，从《乐府诗集·子夜歌》：“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二句出，据说是晋代一位名子夜的女子所写的五言四句的诗。这里的两句，巧妙地运用织布难成完整的布匹，来比喻男女难以匹配成偶。钱先生这里也是沿袭此喻。
“锦机”，织锦的织机。温庭筠《杨柳枝》：“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
“难成匹”，难以织成一匹布，比喻难以成配偶；“匹”，一词双关，既是量词，又有配偶之义，如《文选·曹植〈洛神赋〉》：“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张铣注：“匏瓜，星名，独在河鼓东，故云无匹。”
下句，亦从《乐府诗集·读曲歌》：“石阙生口中，衔碑不能言”而来。《读曲歌》字面是说，口中含石碑，衔着石碑不能说出话。这里的“石阙”，即是石碑。口中衔着石碑，即是“衔碑”，谐音“衔悲”。这“衔悲”，才是真正要表达的意思。《读曲歌》说“衔碑不能言”，钱先生“石阙长衔不敢言”此句，突出了“长”，是说悲思不是短时间的；钱先生把“不能”改为“不敢”，则把否定语气，更递进一层，且心有恐惧，恐惹事端，更可表现此女的悲苦更甚。
颈联二句写女子自知难成佳偶，心有悲苦而不敢向外人言。
莫似樆横终不设，儿家乌桕认当门。
尾联写道，不要像没有门闩的两扇门——不联在一起；要认得我的家，当门有棵乌桕树。
此联上句，从《乐府诗集·清赏曲辞一·子夜歌》：“郎为旁人取，负侬非一事。樆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一诗变化而来，尤其是采用了后两句的意象。《子夜歌》中的“樆门”，研究者有说是梨木的门，又说是如同篱笆的门，总之是门。“横”，即门闩；《说文》：“横，阑木也。”张舜徽《约注》：“许（慎）云阑木者，谓歫门使不得开之木也，非谓凡遮阑之木也。今俗闭门时，内有一木横歫之，古谓之横。今湖湘间称门杠，读古双切，即横声之转也。”可见“樆横”，即门闩。两扇门，没有门闩，就不能关合，所以《子夜歌》就说“无复相关意”。钱先生亦用此喻，是女子说，我们两人不要像两扇门没有门闩，最终合不起来，联不成一体。
下句，出南朝乐府《西洲曲》：“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见《玉台新咏》。）“门前乌桕树”，藉此成为江南门前的一道美丽风景。
钱先生此句的“儿家”，是古代年轻女子对其家的自称，犹言我家；宋辛弃疾《江神子·和人韵》：“儿家门户几重重，记相逢，画楼东。”
尾联二句，是女子叮嘱男子不要辜负，要记得女子的家门。
钱先生此诗，八句有七句化用了乐府诗，充分运用了乐府诗的隐喻、双关的修辞方法，这大概是这第二首《古意》诗，与第一首《古意》的最大差别。
关于乐府诗隐喻与双关的特点，前人已有关注。宋代的洪迈在《容斋三笔·卷第十六·乐府诗引喻》中，作了集中的阐述与汇聚。钱先生的此诗所化用的乐府诗句，大多都被洪迈提及，有兴趣者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