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卖货的人
梁东方
火车上卖货以前是没有什么限制的，甚至有人为了卖货而坐火车，在火车上一路兜售，摆摊摆到了火车上；有的人在站台上卖货，沿着铁路线卖货，通过窗户和旅客交易，也都自然而然。后来管理越来越规范，除了铁路自己的售货小车和自己授权的销售商之外，再无那种自由的“乱象”。
不过即便是现在，火车上也还是有一种貌似列车员而实际上不是的卖货者，提着篮子或者推着小车来来回回不遗余力地推销商品，商品五花八门，从与铁路有点关系的铁路邮票、火车模型，到完全没有关系的蓝莓牙刷玩具充电宝，应有尽有。
这些人面对有的旅客的询问，一般都不愿意直接承认自己和普通列车员有什么不同，更忌讳说自己不是铁路职工的事实。不过他们格外卖力，特别敬业的状态显然是和公事公办照章办事的一般职工是普遍不大一样的。他们滔滔不绝不知疲倦的兜售背后显然有着很大的压力，也有着很大的动力。那些被他们说得便宜得已经不能再便宜了的商品，卖得越多，他们当然不是赔得越多，而肯定是赚得越多，单价不高，冲量才有利可图。
不过这个利来之不易，的确是费了唇舌。
各位旅客辛苦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火车刚刚开，不能着急不能上火，咱们一起来看看，看看我今天大家带来了什么。
蓝莓！蓝莓吃过没有？有的朋友吃过，有的朋友没有吃过，有的朋友听说过，有的朋友听说也没有听说过！没有关系，听我给您介绍介绍，蓝莓可是神仙果，据国内外的专家研究一致认为，蓝莓富含多种有机成分，维生素含量比那外国人早餐的时候一挤一杯的橙子高四倍，花青素含量独占鳌头无出其右，花青素有什么用？用处大了！改善体质治疗血栓糖尿病对癌症也有好处。还有什么，还有各种各样的微量元素，对于改善血液循环增强心肺功能提高内分泌水平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事没事吃一颗，又当零食美味又是治病防病的良药，自己吃孩子吃尤其是给老人吃，一定是最佳选择。你要问这蓝莓产地是哪里，不是咱们雾霾笼罩下的东部，也不是欠发达的西部，而在遥远纯净的高原上，新疆！
新疆地大物博阳光照射充分，水果甘甜糖分高，是咱们国内最好的蓝莓的生产基地！新疆蓝莓百分之九十五都出口欧美发达国家了，剩下百分之五供应咱们十四亿人口，一人分不到一个啊！可是今天我就给大家带来了，来来来免费品尝，不要钱，吃吧吃吧不要钱，不要钱还不吃一块，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不白吃不是让你掏钱，是让你享受，尝尝咱们远方的美味……
不要急，不要急，介绍完了咱们开始供货。疫情期间我向领导请示来了绝对特价：20一包30俩50四个！咱们都是独立包装，开了袋儿也不会污染，卫生安全健康！哎，嘎嘎甜嘎嘎脆，该买买该烧烧，买不了房置不了业，买个蓝莓尝一尝，十块八块上不了当，打开有坏的你退给我，我给你双倍赔偿！
有人问价有人动心，他立刻就会抓住时机，低声地回应要求进一步降价的要求，悄悄地说啥也不说了，我送一袋，这一袋少点，可也是一袋，不要声张，嚷嚷出去你让我怎么做人！说完就举起脖子上挂着的类似工作证胸牌的二维码缴费牌，说疫情期间还是扫码吧，少接触，对谁都好。在笑声里他做成了生意，直起腰来马上高声说：感谢感谢，旅途愉快。
他这样边说边走，在一个车厢里至少来回走要走十趟。刚刚卖了蓝莓，马上又开始卖黄金果：洪湖水浪打浪车上美食一样接一样，一包顶两包。黄金果，升级版的，尝一尝……
在这样的语言轰炸下，你会感觉他们如簧之舌的滔滔不绝已经是一种习惯，一种自己都控制不住了的滚滚流水一泻千里一样的话语倾泻方式。在这样的总是有几分带着煽情意味的小品气息的话语套路里，他们的真诚因为过于频繁而变得多少有些廉价，他们的话语体系与应对格式之中，已经将羞涩腼腆、面子不好意思，乃至道德感等等统统抛之脑后。感觉有过这样火车上的兜售经历以后他们都永远再也不可能回到与人正常地平缓交流，不夸张，不虚张声势的日常状态了。
实际上他们一直是在用不间断的语言来覆盖旅客的听觉，在自觉不自觉一直在听的旅客的听觉被这样不间断的话语逐渐覆盖以后，往往就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购买的决定。而一旦有一个人买了，这就又成了他们进行宣传的活教材：这位大哥，这位大姐一下子买了二十块钱的，一下子买了二十块钱的，不着急给钱，不着急给钱，我要忘了就好了，我真希望我忘了，好让大哥你大姐你能免费拿走，可是我真可恨，我就是没有能忘……
不管买不买，他们的话语体系之中都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超乎顾客至上的优越甚至可以说是霸权。在拥挤的车厢里，只有他们有自由活动的空间，仿佛来去自如一样不停顿地走来走去；在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你说话讲演的肾上腺分泌必然持续增加的刺激下，可能会有一种恍惚，恍惚自己已经是至少这个车厢里的这个时刻的主宰。
而他们确实也洞透了全体顾客的心理甚至人生，把你们每一个人都看得透透的，不仅仅是因为旅客都坐着他们都站着所以居高临下，不仅仅是因为旅客都不说话，只有他们掌握了话语权一样对所有人进行了语言覆盖，而更是因为长期在这样的稠人广坐之中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而练就的社会经验、识人术。
年轻人不买是因为都挂着耳机看着手机，中老年不买是因为是没有花钱的习惯，是因为节俭和抠；有的人不买因为经常坐火车，见多识广；有的人会买因为偶尔坐火车觉着新鲜……
好了，让你免费品尝，品尝不要钱，品尝了也可以不买，绝不会赖上你。于是每张小桌上都放一个商品，每个人面前都举过去一块蓝莓……
他们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持续的热情澎湃在车厢连接处与另一个卖货的人相遇，或者与列车上的盒饭销售小推车相遇的时候往往会有立刻就能恢复成正常语气的短暂交流。
唉，真累……
卖了多少？可以啊，不少！
不好卖，卧铺那边怎么样，我一会儿去卧铺……
怎么样，来一份盒饭吧？
不不，吃不下去，口干舌燥嗓子疼，一会儿吃个碗面得了……
如果你有幸听到了，就会明白，他们刚才那种使劲撑着的说话方式并不很真实，而更接近一种舞台表演状态。他们的职业，和过去打把式卖艺卖大力丸的类似，都更像把车厢做了舞台的演员，随时随地面对不特定的观众做持续表演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