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笔记:显字崖寺前的那只狗

梁东方

显字崖寺只是因为周围道路的限制,才没有被划入五台山的景区范围之内,它和337国道路上所经过的著名的有两棵高高的大杨树一样的大松树的佛林寺一样,从氛围上说已经是五台山的状态了:山岳之间有庙宇,庙宇历史悠久,香火不断;而周围的山林则因为已经从华北平原越上了太行山高地,所以有了一种清凉和通透的渺远意象,正与人们对高高在上的庙宇的想象相合。

在这些五台山所有的寺庙的共性之下,显字崖寺的特殊性是庙后崖壁上着水会显示出字迹来的石壁,成为独一无二的神奇景观。不过总的来说,显字崖寺庙宇不大,人们往往是在路上看到了,便过来走走看看,很快也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条寺庙里的狗缓缓地跟着走了出来。

寺庙里的狗,不叫,不咬。也许是见惯了每天人来人往,天天都有大量的陌生人到访;也许就是浸润了寺庙里与世无争、超拔高邈的气质,变得有了仿佛洞悉世事、至少是看透人间本质之后的内心安然。

一般来说,狗都不是庙里主动养的。很多都是流浪狗,走到庙里,被善待,于是就留了下来,成了庙里的狗。所谓庙里的狗,也不过是它们已经习惯于在这里,而人们也已经习惯于它们在这里。

不论是僧人还是游客,大家都对它们普遍温柔。就像人们对庙宇里偶然可以见到的一只猫、一条鱼、一只鸟乃至一群蚂蚁一样,突然就怀了一种普适的生命之心。不呵斥,不驱赶,不露恶相,还非常有耐心;由是,它们也会把这里认作天堂。

它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庙外河畔的车边,等着启程了。

它的毛发是那种常见的金黄色,个头不小,抬抬头又低低头,脚步不疾不徐,寻寻觅觅却又好像分明是有目标有方向似的:它就是向我走来的。它走到我跟前,望了望我的眼睛,坐下了。目光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已经找到了什么。它像一个成熟的人一样,像一个老熟人,像一个早已经有了默契的老朋友,一切都在不言中地坐下,只为了和我在一起。

我赶紧找了找身上,又找了找车里,都没有什么吃的。就很遗憾地对它说,哎呀不巧,没有吃的了。它抬抬头,目光里依旧是如水的平静,一点也不在意。它身边的小河里,那真正的一刻不停地哗哗啦啦流淌着的河水,在我耳朵里现在是一点也不平静了。流水的声音像是一种伴奏,给我们相见相守的这个让人有点激动的场面伴奏。

我蹲下抚摸着它柔顺的毛发,它闭上了眼睛。肚皮一鼓一鼓地显出了呼吸的痕迹,显出了最没有防守的生命的坦然。我们是不是认识?是不是以前曾经在一起,以后分开了,现在骤然重逢,却变得怎么也认不出来!我努力回想,努力辨认,想从它身上的蛛丝马迹里看出点什么来:甚至在看它是不是谁的转世、谁的化身、谁已经离开以后的渺然幻影。

它却一言不发,只任凭我抚摸着,要掉下泪来地抚摸着。

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而且是不同种类的两个生命体之间的这种默契,据说除了养宠物的人之外,只有常年养牲口的牧人,或者公园饲养员、马戏团驯兽员、警犬训练兵才可能与其麾下某些长时间相伴的牲口之间达成。但是我和它,它和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时间过渡和培养,没有养育,没有陪伴,从相见到现在也不过几分钟,却从一开始就达成了那样往往靠着漫长的时间才能修成的正果。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怀疑是在意识被隔世中断之后的某种回归了。

它已经适应了现世无语的孤单,早已经不再试图改变;因为所有改变的渠道都已经关闭,哪怕是一个眼神的流转。即使完全偶然地在这里相遇,也不过是默默地走过来,相看两不厌。

大家都已经上车,我得走了。

它知道。它站起来,看着我,无声地看着我,没有特别的忧伤,没有特别的依依不舍,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它没有像一般它们这类动物那样毫无来由地到处乱跑,没有用鼻子嗅东嗅西地闻到点什么就张嘴尝一尝;那样的不过是普通的狗,没有庙里的范儿。它找到这座已经出了五台山风景区的范畴,但是分明还有五台山松树崇高、建筑与山势贴合的特点的高原庙宇的全部特点的地方,就便是找到了这一次轮回的恰当之处吧。

我坐在车里,打开车窗,望着它,它依然那样站着看着我;没有追,没有赶,只有知道什么也无法改变的坦然。

车离开了寺庙前的桥,离开了桥下的哗哗的流水,离开了河边的那两行曲虬的老柳树。它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遥望着。

这件事情过去了很久,我一直在想,当时仅仅纠结于它是狗我是人的隔绝,而不能将那刹那的懂得贯彻下去,就那样离开,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抹去一切的决绝。

人世如此,又以何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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