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府河

过了下闸以后的府河河道据说都是1960年重修的,不仅将河道捋直,而且宽窄一致,像是运河,而不再是过去宽窄不一、走向多弯的自然的河道。站在金黄的麦地边上给我们解释这里的沧海桑田的变化的,是一位自行车后面夹着一棵小杨树的老人。他卡巴在破旧的自行车座位上,一脚支地,一脚还在脚蹬子上;说起自己眼前的这些地理风貌的历史来,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的同时,还能从他眼睛里看到过去了的情景重现的时候的偶尔的闪光。

他告诉我们,那比现在的河道靠东一些、靠南一些的老河道虽然当时就被填平了,但是直到现在也还有些痕迹。以前坐船去保定去白洋淀,都是走的那个河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听不出有什么遗憾,也听不出有什么感慨,都非常客观,非常遥远。不过他最后说了一句:我小的时候还坐过那条河里的船呢!

顺着这段倾斜地直向白洋淀方向走而去的河道,经过刘口的时候有座水闸扬水站,上面明确写着建于1961年。在那个年代,在这样如今也依旧是偏远的乡间,这个堪称宏伟庞大的建筑应该是当时的伟大建设成就的一个重要标志了。特别是在饿死人的低指标瓜菜代的历史时期中,这如果不是有强烈的政治统摄与鼓舞,是无论如何也建不起来的。

这一段有水闸有扬水站并且靠近村庄的河道,不仅两侧的堤坝上都有高大的杨树,河滩地里也都是密集的杨树树林。杨树树冠在空中互相连缀起来,形成了密密匝匝的森林景观。府河在这样的树林中无声流淌,水草如岛,水鸟啁啾,偶尔掠着河面飞过去的鸟群,在芦苇和水草之间自由自在地飞飞停停。

布谷鸟也一定是觉到这里的好处,一直在树冠深处唱歌。重复而不枯燥,甚至还很有趣。让人能在同样的啼唱中听出层出不穷的变化!这是人类的歌唱或者艺术永远无法企及的,如果搞一个单音节的比赛,想都不用想,胜出的绝对是布谷鸟而不是人。

在大堤上,在树干的缝隙里,视野是非常开阔的。能望出去很远,麦收的景象在这样的地方得以被大面积地俯瞰,这在平原上是十分少有的。这是平原上的堤坝之美的重要组成部分。

父亲说去河边照几张河水的照片,然后就开始沿着堤岸挖蒲公英。我自己坐在水泥的抽水台儿上写字。午饭是自带的热水和几样小吃,不多,但是足以补充体力,安抚胃口。毕竟这样坐在林中面对河水的午餐,吃什么吃多少都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河水缓缓流淌,捎着草屑木棍,标志出了水流的方向。在有阳光的位置上,会有粼粼的波光映照,像是在对你眨眼睛,再次提醒你它的存在。一条河,一条流过森林的河,在干旱的华北平原上实在是太罕有了。以至于会让人感觉,置身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样的地方静坐,已经是人之为人至高的享受了。

林下而有水,人待着就舒服,就不觉着时间难捱;而有近乎本真的光滑与愉悦。向自然求美与哲思,比向二手货的文字或者所谓艺术学习要来得真切得多。包括很多所谓学者艺术家在内的人,只会从既成的概念出发,成为二手人生三手人生的转折表白;实在是大谬不然。他们一定是没有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正午,厕身过这样的森林河流之地,没有看到过这河流闪闪的光。

在正午的时候,收割麦子的农户吃过饭都就地躺到了河边的林荫里午睡。几个孩子追逐着奔跑,有骑车在堤上跑的,有光着脊梁在河边的林子里跑的,一派天然,互相呐喊,嬉笑有加,隐约很有过去那些年、几十年以前的乡野间的画风。

饭后漫步在府河的河堤上,大杨树下的阴凉中,风吹树摇,吹不动大堤下一望无际的麦浪的微风,却能轻易地摇动高大的杨树树冠在高空中组成的浓郁而神秘的世界。杨树叶子哗哗的响声与麦知了合奏着,裹着麦粒的醇厚的香气,传递着阵阵舒爽的味道。

这是只属于户外、属于自然的愉快,闷在屋子里断然享受不到。而在这样阳光强烈的季节,人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躲在屋子里的,躲在开着空调的屋子里的。只有劳动的人和孩子,还在户外,还可能有这样的享受。

一阵二踢脚和鞭炮的声音从村子的方向炸起,一支出殡的队伍从村子里慢慢走了出来,走上了这森林中的大堤。前面走着的几个放炮的人敞着怀,如果是敞着怀可能还算是一种文雅,关键他们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将T恤的下摆拉上去,将圆鼓鼓的肚皮露出来,叉巴着腿走路,一脸的放肆和无知无畏与大不敬。这莫非是驱鬼的领队所要求的模样?

迤逦的队伍让林荫中的大堤上扬起阵阵尘土,只有抱着肖像的孝子贤孙们在真正地哭泣。不过拉着棺材的三马车上披着的帷帐却是红色的,这说明是喜丧,大致是八十岁以后去世的。

这时候与送葬的队伍迎面而来的一辆三马子停住了,开车的小伙子双脚踩在车把上躺在座位上,以一种很不雅的姿势对着这庞大的队伍,自顾自地在那里看手机,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有意思的是,任何人都没有觉着这有什么不妥,主家没有人出来指责他,他自己也觉着理所当然。

在河边森林里奔跑的孩子和这即将被葬在河堤上的逝者,便是一条河,一条始终有流水的河,在人生两端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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