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他风雪耐他寒,她终究是一个人渡了这一生

深夜奔赴了一场视觉与灵魂的盛宴,它是最近上映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讲的是中国最后一位先生——叶嘉莹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不见人影,只见人声。

年过九旬的叶嘉莹问“你最早的记忆到几岁?”。

一个年轻的男生答“可能是四岁。”

叶嘉莹说:“我也只是记得小时候的一些片段。”

  

伴随着声音开启的是一帧帧精美的画面,石刻、壁画、旗袍……这些充斥着时间的重量的意象,每一帧都精美绝伦,带着浓重的历史厚重感与华夏文化的积淀,让人目之所及,感受的都是来自文学的淡雅蕴涵。很多的画面在静寂中展现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

  

纪录片有很多种,但是本片可能因为古诗词内容过于高阶,对于诗词造诣不高的人来说是有门槛的,因为全片字幕用了大量的古典诗词,仅仅两个小时的观看,是很难去读懂它文字里的含义。

  

故事总共分为六个小节,每一节都由叶嘉莹的祖宅结构命名,分别是大门、脉房、庭院、内厢房。全篇借由古典宅院的结构,来呈现叶先生生平与内心世界,由表及里,从早年的求学经历,直到她对古典诗词的认知与“弱德之美”的理念,如吟诵般娓娓道来。

 

其中还隐含了叶先生童年青年时期,大陆的生长环境和家庭的教养对其气质的重要性,而缺失的六,正是祖宅的消失,是叶先生漂泊半生“老家”的消失。

  

对于小时候家的记忆,叶先生说:“梦中常忆,青盖亭亭,人生如梦。”

  

第一次听到叶嘉莹的故事,来自于一篇印象深刻的新闻,2018年6月,时年94岁的她宣布将自己一生的稿酬,教书的酬劳以及卖了北京及上海的房产所得的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用于设立“迦陵基金”,以支持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她累积捐款共3568万。

  

叶嘉莹曾回应这样选择的原因:“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忧虑烦恼,这也是我为什么经历那么多挫折,那么多苦难,我居然还顽强地活下来。我对世俗的成败得失不在乎,我内心有我的理想,我的坚守。”

  

正如本片所展示的那样,她半世飘零,辗转台湾与北美半生后,在1977年听说国内恢复高考的第一时间,就选择离开世界最顶尖的几所大学哈佛、密歇根、哥伦比亚等,叶落归根,回国执教,因为她知道当时的国家更需要她。

  

片中,她的模样也的确是我想象中的名门士子那般:96岁高龄依然爱美,全白的短发微卷,衰老的容颜沉淀着从容淡然的气质,一身的清贵,一身的得体。

  

与取得的成就相比,叶先生的一生可谓颠沛流离,苦痛实多、欢愉实少。她出生于军阀混战的1924年,亲历了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入侵北京,少年丧母、中年丧女,生育时差点儿死去;在台湾经历白色恐怖,刚生下大女儿就和丈夫先后入狱;多年独力负担家庭生计,还要忍受性情暴戾的丈夫,然而,回首往事,叶先生所呈现的唯有平静淡然。

  

片中她的一切的叙述都带着一种淡淡的感觉,包括提及生死及战争。

  

在她的世界里,仿佛所有巨大悲痛都被轻化了,就好像一个经历浮世沧桑的人,等一切归于平静,再次想起从前那经历的一切惊心动魄也好,惨烈也好,都只化作了一声清浅的叹息,无伤也无恙。

  

少时她和她的时代,所经历的一切她历历在目,她说“那年暑假,卢沟桥事变。日本士兵是大摇大摆的从北京城的大门进的,我们当时在北京的家里都听到了爆炸的声音,也听到了日本士兵在街上狂欢歌唱的声音,他们在唱‘支那之夜’。”

长安街上不安了。

  

等到五十多岁了,两个女儿也结婚了,她的生活趋于平稳,她觉得她该付的责任,该做的事情都做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只需享受余生就好。却不想,又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大女儿和女婿在出门旅游时,双双车祸身亡,这个打击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但,她除了把自己关起门来,留下一首悲痛欲绝的《哭女诗》后,几天就重回了工作岗位。

  哭女诗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

  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就像片中,她的友人说的那样:“同时代的朋友,现在就我和叶嘉莹还活着,但我对她也没有说very close那种关系,只是偶尔互通电话,确认对方还活着。你要说我对她有什么 感觉,就是她就是一个存在。她在那里,经历了那么多,她怎么能挺过去呢?她女儿女婿走了那阵子,有朋友在亚洲中心见到她,说叶先生来上班了。她迎面走来,看见大家,眼眶一红,但也就是那样了。有时候,看到她,我很是疑惑,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把自己退到了一个位置,对于每件事情统一的态度。难道古人也是这样的生活态度吗?哪怕是说到赵忠荪,赵忠荪哪怕是做了再不可理喻,再过分的事,她也只是叹了一声‘唉,赵忠荪那个人啊。’这是她最重的批评了。所以,什么样的人才是君子?”

  

这段采访非常的打动人,就像片子里白先勇形容的那样:“叶先生的诗词里的华丽是天生的,就跟她的人一样,站出来就是个贵族,末代贵族。”

  

一身风骨不折,从不口出恶言,对自身有着严格的操守。

叶嘉莹在诗词上有如此大的造化,得幸遇到了好老师——顾随。

  

那时她刚考入辅仁大学,这所学校设立在恭王府内,红墙绿瓦,曲院回廊,花木扶疏,走在校内如在画中游。

大二那年,她的课堂上走来了一位讲唐宋诗词的先生,他相貌清癯,一袭长衫,讲起课信手拈来,从不准备讲义,每次想到哪讲到哪,学贯中西,他就是被称为苦水先生的顾随。

  

“余虽不敏,但余诚也。”这是顾随的口头禅,也成了叶嘉莹奉行一生的宗旨,她不管做什么事,都会诚诚恳恳,能使十分力的决不只用九分,而顾随将人生感悟融入诗词解说中的授课方式也对她影响极大。

  

顾随说:“一切世法皆是诗法,一切诗法皆是世法。”

叶先生教书育人足迹遍布全球,桃李满天下,被许多人视为中国古典诗词的引路人,而她则视顾随为引路人,她说:“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中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叶嘉莹遇上顾随是幸运,顾随遇上叶嘉莹也是幸运。

  

这是两个文学天才的的相遇,一颗词心对另一颗词心的映照,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应,名师得遇高徒,高山得遇流水,彼此之间同频共振,惺惺相惜,这样的际遇,对他们来说都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叶嘉莹说,一开始她把写的诗词给顾随看,顾随还是批改几字,等到后面,她写几首,顾随就附和几首。让人听来,让人感觉这师徒之间,日常颇有些斗诗的雅兴在。

  

片中的叶先生,满头白发,但精神矍铄,抬手垂眸间充满着魅力。她老北京的讲话方式,缓慢而沉稳有力,伴随吟诵能直击人的心底,震撼灵魂。

  

但我还是觉得,这部片子最动人的是里面呈现出的那种,从过去到未来在她身上烙下的强烈的链接感。

像叶先生这样的人,和传统相连,和故乡相连,和古今诗词相连,她的一生仿佛是一个镜子,照着从古至今中国诗词文化走的路,她的一生是不断行走,不断寻找,在不同的人群、时间、空间世界里寻找离散的原乡。

  

片中有个画面让我很感动,台湾诗人席慕蓉听叶先生说起曾经听过大伯说他们这一族叶赫那拉的家乡在叶赫水,一个消失了地方。

 

席慕蓉说,当时听到叶先生说到叶赫水的时候,她第一想法是,既然存在过那就去找啊。

  

后来,他们真的找到了那片消失了的叶赫水。78岁的叶先生也成为族人中第一个回到叶赫水的人。

片中有个叶先生穿着一身黑色衣袍站在叶赫水古城台金黄一片苍茫黍稷中,那一刹那,我泪目了,我甚至以为叶先生是和叶赫那拉无数祖宗亡灵站在了一起的。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一个真正经历过忧患的人,所以才能真正的去理解诗词里的很多东西,也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才锻炼出她更顽强而有力的生命力,在坎坷的环境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这天地帮助她跃出私己的需求,达到了广博的对生的热爱。

  

漫长的一生,只能将将攫一些人生的重要节点,通过叶嘉莹本人的讲述,与 她台湾、美国、加拿大、大陆历代学生的回忆编织在一起,既是一个学者的个人史,也是一整个百年的流亡史。

  

本片复兴了民国那一辈最是颠沛流离的人群的精彩和重量,气度之磅礴,步履之优雅,着实让人感慨之,赞叹之,仰慕之。

  

她仿佛与诗词灵魂相容,理解它们,感怀它们,她是把自己融入诗词那片浩瀚的世界里去了,从中提炼出属于自己的处事哲学,才能淡化一切生活中的悲哀喜乐。

于是哪怕她是害羞的,不善言辞和交际的,依然给人的感觉意暖神寒,极富魅力。

  

片中有人说,是诗词救了叶嘉莹,因为它让她退到一个恰当的位子,对时间万物以及悲喜同样待之,一切轻而化之。这让我想到了晏殊,有种温润的珠玉之美,“因为很多的矛盾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化解了,从外面看来,就是一个特别圆融而从容的人,像一颗珍珠。”谦谦君子当如是。

  

有些人的一生太厚重,两小时不足道人生。

  

仅从一片片子去了解叶先生的一生,我深以为过于单薄了。

况且这部片子也没有那么通透,能完全的表达出叶先生生命的厚重。但《掬水月在手》依然是一部值得一看再看的片子。

  

想到最近这部片子的排片量之少,看片人之少,我就心痛遗憾不已。

  

人人都可以被当做老师,但不是人人都可以被当做先生。叶先生这样的人,能够有幸了解一二,已属幸运。

  

一个活了近百年的老人家,满腹诗书,如果没有人把她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出来,我们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从她的中,听到关于她的故事了,最终都会像她的祖宅那样,消失在历史中。

唯有进步值得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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