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利:对理性的缄默诉求与极端理性主义的危险

隐藏在这种对于理智的全面不信任背后的动机,乃是对于道德标准和宗教价值贬损的恐惧,对于先入为主的形而上学的恐惧,以及对于稍显狭隘的理智概念的恐惧。然而,不应该忘记,建立在渴望意志的基础之上的对理性的不信任,并不一定就是一种合理的不信任。满足了信仰意志的事物,未必能够满足理解我们的经验世界的意志。信仰意志本身必须是可理解的;接受信仰意志之要求的理由必须被给出,而这些理由又必须满足认知意志。有必要为站在信仰意志这一边给出理由,也就是说,需要向理智诉求,即帮助我们摆脱自然的奴役的理智和帮助我们摆脱自身迷信的奴役的理智。任何一个反理智主义者和任何一个要求我们接受其理论的实用主义者都会作出这样的诉求,因为这是理性的,因为当我们看到事实的时候它解释了事实,也因为它是真的—在“真”字旧有的意义上是真的。总有理由被给出,甚至是被“信仰哲学”家给出;他们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世界,在那里,信仰意志本身并不会被视为一种非理性因素。

然而,如果反对理智能力的观点能够证明理智伪造了实在,证明理智强迫我们建构了一个完全不真实的世界观,那么,这种反驳就是有效的。这种反驳是以我们拥有某种形而上学或其他的知识资源为前提的,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更为真实且更具权威性的事物,以便与理性的结论抗衡。如果理智撂给我们一个整块宇宙,而事实上并不存在整块宇宙,那么,对于理智,我们就应该鸣鼓而击之,将之逐出阵营之外。但问题会很自然地出现:是否人类理智真的挤干了存在中的所有生命,只留给我们一具髑髅?是否理性思想要求一个绝对封闭的体系,在那里,没有一种现今存在着的事物此前是不存在的,没有一种事物不可以依照原则从业已存在的要素中推演出来?是否从理性之本性出发自然就会推论说,现今存在的事物总是过去曾经存在并且未来将要存在的事物,太阳下没有新事物,所谓的新事物不过是旧事物的重新组合?首先,如果我们把实在定义为可以推,可以拉的、僵硬的、惰性的物质块儿,仅此而已、别无他物,那么,就会得出结论说,没有任何原先不在那里的东西可以从其中产生。如果我们把实在设想为精神,又把精神设想为一种事物,一种除非被另一事物推动、否则便无所作为的东西,或者说,设想为静态的宇宙目的,那么,世界就再次成为一个封闭的体系:没有任何原先不在那里存在的东西可以进入其中。但是,我们并没有被强迫按照上述某一方式来定义实在,人类理智依其本性而言也没有被强迫去如此构想;它只是被迫接受这种定义的结果,如果这种定义被接受下来的话。此外,这也不是历史上的伟大体系所给予我们的关于实在的观点;如此构想它们就是在错误地构想它们。诚然,人类的精神有自己的思维路径;我们的问题本身就是从我们的思维本性中产生的,并且某些结果会随之出现。没有一个信仰哲学家、直觉主义者,或者实用主义者可以脱离这些普遍的人类路径,可以不去努力追求一致性,可以不在他的经验中寻找相似和差异,可以不去按照某种确定的方式进行关联。心灵有其自身的路径,并且其中某些路径一旦放任发展的话,就很容易在普罗克鲁斯忒的床 上拉伸实在;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危险,即理智在其片面性之中,如同是出于本能,会为它遇上的一切事物都织出同样一张旧网,会把仅仅适用于死寂世界的方法运用到所有地方,会像对待尸体一样对待生命和意识。这样一种危险存在着,并且那些主要研究抽象公式的思想家常常会屈从于这种危险。而哲学家的使命正好就是要避免这种危险,并理智地运用这些方法;理智的解药就是更多的理智。

人类精神之本性中没有任何东西强迫自己把实在归约为可以计算、可以按照次序安排并加以衡量的死块块。没有任何东西阻止它公正地对待经验中的动态的、鲜活的、流动的、飞奔的方面,那个新哲学家十分关注的方面。理性主义与程式化的数学物理方法之间并没有宿命的联系,与静态的绝对也没有宿命的联系,更没有被任何前提所阻止,使它不能达成一个发展的动态宇宙的概念。黑格尔设定了这样一个世界,并使理性的运动与之保持同样的步伐;或者,毋宁说是,他无法阻止理性与之同步,因为,在他心目中,理性思想正好是这样的世界中的一个动态过程。没有哪个浪漫主义者在不信任单纯的理智方面能够比他对于理智的不信任显得更为高调,并且,在避免落入理智之陷阱方面,他更为坚定。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打算把思想扔在岸上,并把信仰和直觉作为自己的领航;就像他认为的那样,理性本身已经提供了治疗推论式理解力之短视的良药。

但是,无论黑格尔是否在思想中成功地再现了动态的宇宙过程,人类的理性都不会从一个静态的世界中得到满足。理智地讲,我们也没有必要通过与逻辑学家的心灵进行类比来把实在构想为一种无血无肉的范畴之髑髅,或是把它化简成毫无激情的沉思的上帝。哲学的目标就是解释它所发现的所有经验;它竭力理解经验,使经验变得可以理解,提出一些问题并回答它们。它并不想从先验真理中钩织出一种实在,不想脱离经验来构建一个观念体系,不想闭目塞听,从黑暗和沉默中构想出一个世界来。它竭力正视经验,按照它们的本来面目来看待经验,并在人类能够理解它们的唯一方式的意义上来理解经验,也就是说,在它们彼此间的多重关系中进行理解。它并不拒绝任何有望给这种努力带来光明的方法或经验源泉,哪怕是理智的、艺术的,或宗教的直觉;但它也不会不加批判地接受其中任何一种,就像它不会不加批判地接受普通的感性经验一样。

此外,很明显,没有哪种新派哲学会试图将其直觉或意志强加到我们身上并要求我们信服,但不为我们提供接受此种知识方法而不是另外的方法的理由: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些理由是否充分。认为纯粹经验、当下经验、理智直觉、同情的艺术情感、道德、宗教信仰等给予我们有关实在的至为清晰和真实的洞见—这种观点背后有着或多或少的理性主义理论。对于巫婆和魔鬼的盲目信仰,在其为自身提供证据的基础上,不会为那些具有强烈求知意愿的人所接受,任何谣传的经验,若不能为自身提供理由,就不会被不加批判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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