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56

答燕谋

兄事肩随四十年，老来犹赖故人怜。比邻学舍灯穿壁，结伴归舟海拍天。白露蒹葭成道阻，春风桃李及门妍。何时北驾南航便，商略吟诗到茗边。

【笺说】

此诗写于1964年，当是徐燕谋有诗来，故有此答诗。诗主要是回忆一生的交往，期盼再聚首研讨诗艺。

此诗原录于《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七百三十九则，

兄事肩随四十年，老来犹赖故人怜。

首联写道，以兄长相事，比肩跟随，已是四十年；老来还得到故人的关爱。

上句“兄事肩随”，比喻弟兄般亲密相处。语出《礼记·曲礼上》：“十年以上，则兄事之；五年以上，则肩随之。”徐燕谋比钱先生大四岁，故钱先生称“兄事肩随”，乃为尊重。

“四十年”，相识四十年。钱先生于1924年入苏州桃坞中学，与徐燕谋始为同学，后在同为光华大学、湖南蓝田国立师院两次共事，又在1941年自湘南一起返沪，一直相伴到1949年，钱先生北上之京，才两地相隔，但仍书信往来不断。1924年至1964年，正四十年的交谊。

下句“故人怜”，故人的关爱。白居易《刘苏州寄酿酒糯米李浙东寄杨柳枝舞衫偶因尝酒试衫辄成长句寄谢之》：“惭愧故人怜寂寞，三千里外寄欢来。”徐燕谋来诗当有问候语，或寄物相馈，故钱先生诗称“故人怜”。

首联总括二人四十年来的交谊，是概写。

比邻学舍灯穿壁，结伴归舟海拍天。

颔联继续写道，在蓝师院是比邻而居，多得你在学习上的帮助；结伴乘船回沪，共对拍天的海浪。

上句化用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二：“匡衡字稚圭，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

“比邻学舍”，此指钱先生与徐燕谋二人在湖南蓝田国立师院共事时，比邻而居。

“灯穿壁”，即用匡衡凿壁偷光的典故，比喻钱先生在蓝田师院为学多得徐的帮助。关于二人在蓝田师院的交往，请参见前《赵雪崧有偶遗忘问稚存辄得原委一诗师其例赠燕谋君好卧帐中读书》一诗与笺说。

下句“结伴归舟”，指1941年，钱先生与徐燕谋结伴自蓝田归上海。

“海拍天”，海浪似拍打天空，形容海浪滔天。黄庭坚《次元明韵寄子由》：“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此喻，钱先生尚有《薄暮车出大西路》“眺远浑疑天拍地”之句，可与“海拍天”之喻参看。

白露蒹葭成道阻，春风桃李及门妍。

颈联说，极想与你相见，却是水天阻隔；你的弟子，恐怕已如春风中的桃李那样繁盛了吧。

上句，语出《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子，宛在水中央。”“白露”，为秋露。“蒹葭”，乃芦苇。诗句是描写所私慕的人，为水阻隔，不得相见。钱先生论此《诗经·秦风·蒹葭》（《管锥编》第一册123页）诗曰：

按《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陈启源《毛诗稽古篇·附录》论之曰：“夫说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益至”。二诗所赋，皆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之情境也。古罗马诗人桓吉尔名言：“望对岸而伸手向往”，后世会心者以为善道可望难即欲求不遂之致。但丁《神曲》亦寓微旨于美人隔河而笑，相去三步，如阻沧海。近代诗家至云：“欢乐长在河之彼岸”。

此句思念远在上海的徐燕谋，如“在水一方”的“伊人”，企慕不得相见，只因“道阻”。时徐燕谋在上海任教，而钱先生在北京任职，故言。

下句“春风桃李”，语出《韩诗外传》卷七：“夫春树桃李，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后遂以“桃李”比喻栽培的后辈和所教的门生，如《资治通鉴·唐则天后久视元年》：“仁杰又尝荐夏官侍郎姚元崇等数十人，率为名臣。或谓仁杰曰：'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

“及门”，语出《论语·先进》：“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本谓现时不在门下，后以“及门”指受业弟子。

此联写，本想要与徐燕谋相聚，却道路阻隔，只能想像教授的学生很是出色。此联“白露蒹葭”与“春风桃李”，均是前人成句，钱先生拈来都成佳对。

何时北驾南航便，商略吟诗到茗边。

尾联写道，何时能有方便之机，你北乘车来或我南乘船去，相聚在茶桌边，讨论吟诗。

上句的“北驾南航”，语本“南航北骑”，意出《淮南子·齐俗训》：“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船。”后因以“南航北骑”形容南人习惯乘舟、北人习惯骑马的方式南北奔走；此处因平仄，改“北骑”为“北驾”。《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七百三十九则录此诗时，自注此句云：“定厂《已亥杂诗》：'南舣北驾怨三生。’”“南舣北驾”，即是此句的“北驾南航”。徐燕谋在上海，钱先生在北京，一南一北，二人相聚，或北驾乘火车至京，或南航船行沪津。

下句的“商略”，即品评，商讨。陆游《晚饭後步至门外并溪而归》：“商略最关诗思处，满村砧杵捣秋衣。”

“到茗边”，即是在茶桌边。钱先生这是说，我二人相会，喝着茶，品评写的诗篇。

尾联是写希望相聚，饮茶论诗。可见把二人联系在一起的，正是二人亘在胸中的诗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