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谁记去作奇传?

倩谁记去作奇传?

      红楼可堪消永昼

近日再读《红楼梦》,是新近出版的《王蒙陪读红楼梦》,80多岁的王蒙仍放不下《红楼梦》。我也是人生中第十二次读。记得第一次是在刚上高中,借了学校图书馆的茅盾节编的版本,专门给青少年学生的,称作洁本《红楼梦》。看后觉得不过瘾,用我二哥给我改善生活的二十元钱里,省出了六块多,买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三卷本,大部分时间是在课堂上偷看的。这套书看了两遍,被一个同学借去,高考后分开就没再收回来。大学期间,同室的一位广西梧州来的同学买了《三家评本红楼梦》,评论的三人署名竟是: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这名字正合青春年少的脾性。借读了三家评本,才大概知道,自《红楼梦》传抄出世以来,点评、研究的人不计其数,也从此知道了中国有一门“红学”,红学的研究文字早已超出原著不知多少千倍。后来知道世界上还有以《源氏物语》为研究对象的“源学”,研究莎士比亚的“莎学”和研究歌德《浮士德》的“浮学”,和我们的“红学”一样,研究著作汗牛充栋。

到了工作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被讨生活的事压着,多看专业的书,有几年手上是没有《红楼梦》一书的。还是小孩出生后,常常躺在小孩旁边照看的时候,觉得该看点专业之外无功利的书,就买了一本岳麓版《红楼梦》,岳麓版当时出版了中国古典文学经典系列,都是字小、书薄、价低的普及版,只有原文,没有啥注释,更没有点评的。这本书,在陪小孩成长的几年里读了两遍。

到了小孩上小学,开始有了阅读能力,我也借小孩的阅读需要再一次关心起“无用的书”(我通常这样称呼专业之外的书)。某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一套四卷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这类以往仅在学术圈内流传的版本,一下子出现在普通读书人眼前,很是新奇。脂评本虽是曹雪芹原稿的前八十回本,读来依然感觉是一个整体,读完八十回也没有想继续追剧的心思。想来这就是大家之作的魅力,即使只读一章也有一章的满足。这套书时隔不久就读了两遍,对夹在原文中的脂砚斋那些神秘的评语,眉批、夹批……,感觉脂砚斋是身临其境,就在曹雪芹身旁,总是意犹未尽。而脂砚斋这个神秘人物的出现,更是搅乱了后世“红学”,生生把一部小说看成了自传和历史。而脂砚斋这个似乎和曹雪芹很熟的一个人,究竟是谁,是男是女?至今仍是神秘未知。直到当代,作家刘心武从蛛丝马迹看红楼,简直把“红学”变成了“秦学”。他从曹雪芹对秦可卿这个人物的奇怪描述中发现了历史和政治,引发了人们对红楼梦新的想象。我倒喜欢脂砚斋对红楼梦总体点评的一句话:“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红楼的每个人物和事件都是有始有终,时断时续,如蛇行草中,似有若无。这种结构之美让人醉心,远比“四大家族”的中心思想式解读有意义。托尔斯泰小说惯用两条线索,时分时合,合如蜻蜓点水,分亦如草蛇灰线。例如他的《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而红楼梦却远不止两条线索,是好多条线,却丝毫看不出有人操控,这大概就是行云流水、无人之境吧。

曹雪芹的表象文字中,秦可卿是工部小官员秦业在育婴堂抱养的孩子,弃婴身份似乎是低贱的,而嫁到贾府却受到极高评价和尊重,权威人物老祖宗贾母评价: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婆婆尤氏、合祖人丁并家下诸人基本都对她都有类似孝顺、怜贫惜贱、爱老慈幼的好评。在第五回中,宝玉在宁府观梅花,一时倦怠,欲睡午觉,给他安排的房子不满意,选了侄儿媳妇秦可卿的房,看房内:“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好奇怪特别的陈设。秦可卿的外表似乎也抢了书中两个女主角的风头,“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林黛玉”。这样兼具钗黛两尤优点的人物,曹雪芹安排她引导贾宝玉游历太虚幻境,曲演红楼梦,是点题的主要角色。

疑点仍有很多,焦大酒醉的一句“爬灰的爬灰”,通常认为所指是她。因为秦可卿的弟弟在学堂得罪了金荣,金荣姑姑璜大奶奶的一句“人都别要势利了,况且都做的是什么有脸的事”,指向也是秦可卿。她和丈夫贾蓉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情节,是曹雪芹惜笔墨?还有她死后丫鬟瑞珠触柱而死,另一个丫鬟宝珠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公公贾珍极尽葬礼的奢华。曹雪芹用很铺张的笔墨写秦可卿之死,却在发发丧铁槛寺的章节里,大写凤姐弄权、宝玉和秦钟以及小尼姑智能三人之间暧昧不堪的事。《红楼梦》在秦可卿有关的章节的确有些语焉不详,特别是关于她的死,研究者说这里原有一节“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以对应焦大和璜大奶奶所指。脂砚斋在此处的批注是:“……。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细心的红学专家早已发现,注重每一回字数平衡的曹雪芹,在这一回字数少了些。

脂砚斋扩大了红楼梦的想象,不知是有益还是误导。最后刘心武先生的结论:秦可卿原型是两立两废的太子胤礽的遗孤,血统高贵,才有这些奇怪的后事。

不管怎样,脂砚斋的点评让《红楼梦》多了说不尽的题材,而脂砚斋是何方神圣,至今仍未浮出水面。脂砚斋也留下了不同的评本,让版本学成了红学的一门学科。

在脂评庚辰校本之后,陆续面世了甲戌本等多种版本。我索性买了一套当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脂评多版本汇集的一套。抱着探秘的心态,想从脂砚斋不同版本的点评差异中有所发现,间隔时间不长,又看了两遍。

受脂砚斋评本的影响,后来陆续买了些研究红楼的书,包括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三卷本,台湾的《蒋勋细说红楼梦》十卷本,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有从曹雪芹家事家世的研究方向,有从小说文学本身的方向不等。也有用现代技术的大数据分析来进行学术探险,某一年生日,女儿送我一套台湾中研院学者新近的红学研究著作《二重奏》,这是一部索隐派的书,运用了现代网络考据。看这些红学研究类的书,断断续续再看一遍原著。

自去年到苏州生活,就住在阊门不远,阊门外城河桥头的占鱼墩小广场上立有一石,石上刻字正是《红楼梦》开篇第一回中的一句话:最是风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我来到了红楼梦的源地,常常在阊门附近散步,也顺着山塘街往虎丘,途中经过据说曾是葫芦庙的普济寺,处处弥漫着红楼梦的气息。苏州人本就是红楼梦里人,至今梦在红楼里的人仍不少,与很多普通的苏州人聊天,对红楼、红楼与苏州随口说来,喋喋不休。在一个技术干部的办公室翻开着冯其庸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在这样的氛围中,再次勾起我读红楼梦的心思。恰好《王蒙陪读红楼梦》出版,借这个版本再读一回。

每个人眼里都有不同的红楼梦,愿意当做历史看还是当做小说看,无关紧要,里面有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每一次都有新的发现和感悟才重要。新近看到秦可卿 发丧的章节,贾宝玉路谒北静王,北静王将手上戴着的一串念珠卸下来赠送宝玉,是圣上亲赐的鹡鸰香念珠。等黛玉办完父亲丧事回来,贾宝玉惦记着转赠黛玉,一定也认为是御赐东西的珍贵,结果黛玉一句:“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扔了!很多人包括刘心武先生认为这就是政治,隐藏着曹雪芹对皇权的对抗,敢骂皇上和王爷是臭男人,在那个年代还了得。鹡鸰本意寓意兄弟和睦,也认为以此讥刺北静王被皇兄下狱。如果从纯小说角度,像黛玉这样真性情的人,是没必要让她牵连上政治,不如纯人性,毕竟人性是文学的主课题。历朝历代的百姓更多的是关心柴米油盐,关心感情和情欲,哪管那些权力纷争。正如黛玉那句:我为的是我的心。为自己的心活着,我觉得这才是文学应该的教诲。

中国的文化人不研究红楼梦总会觉得不够文化人的格,而研究红楼梦又是一个难以纠缠的领域,生怕失格。够格和失格这是文化人纠结。作为普通人一遍遍的读着,让《红楼梦》陪着自己的生命一起流逝,也是极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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