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地模:好大的风(五)|小说
文/冯地模
【作者简介】冯地模,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美协、电视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20多年来在《红岩》《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学》等刊发中短篇小说、各类文章计80万字。前后有诗集《老鹰岩》、短篇小说集《朱鹮是一种鸟》、中短篇小说集《黑雪》等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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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英雄末途
莫来和莫去逃一般回去的,又突然天下起了大雨,点点沉重,打得他们昏头晕脑,不知东西。雨下了两天,他们又被派去远处了几天,才回到水桶山下。莫来鬼使神差似的想起这件并不遥远的事情,抽时间偷偷跑去看了一回。找到那个地方,坡脚水沟看见了那个女教师残缺的尸体,仰面躺着,手扬在脑后,带着残缺发黑的绳子,腐臭已经让空气变得污浊不堪,烟雾似的叮着一团蠛蚊,怎么也轰赶不散,原来白色的尸身已经失色发紫,头发乱糟糟地贴在泥沙上,前额陷落下去一块。眼睛只是黑暗的窟窿,仿佛在无声地冷漠,灵魂还在原地打转。莫来惊骇,近去,不敢想象这一切曾与自己有关,这曾是美好的生命,白哲滑润的肌体快得雪似的消隔颓败,唇红齿白的地方成了一方枯穴,曾经的美眸熄灭了光亮,颧骨暴露出骨骼的惨象,衣裳只是如蝶样在风中扑动挣扎的麻片。只有拳头还攥紧着一块东西,永远无力投出去的石片,如同破船里面一支孤零零的桨。再美好的东西一失去生命就变得狰狞丑恶,与世相仇。战争,两条路线斗争,两派都一个样,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有的身上垒起了坟头立上英烈的石碑,有的成了弃物,别人永不在意的孤魂野尸。
她死得很惨,怨不得谁。女人在战场上总要比男人多付出些什么,战争能让天使心狠,歹毒化为恶魔。莫来在武斗初期的战场上,亲眼目睹一群人手持长矛捅往一个青年肉的身体,青年绝望呼喊,还是棉花包子一样被纷纷戳入,迸出鲜血。其中一柄利器属于一个中年女人,那双也许连鸡也没有杀死过的手突然怯懦颤抖,还是闭着眼睛最后一个捅了过去,接受了杀人见红的洗礼。莫来挖了些泥土,撒在女教师不成样子的遗体上,莫名其妙嚎啕,累了才骂:“死吧,你死在这里为啥还要折磨我,害人不浅?"
听见粗重的自言自语声音:“我们害了她,还有兄弟参与,真不敢想。”是莫去,此时他远远地站在草坡上窥视,又回过头去。
莫来奔上去抓住莫去的胳臂请求:“谁也不要说,一辈子!你不说我不说神仙也不知道,只当没有她,一堆莫名其妙的烂土。”
莫去说:“没用,这些已经在我们心里了,洗不掉磨不去,相信女鬼首先会缠住你不放。”
也是。有冤报冤有仇复仇,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莫来惧怕,后来即哈哈一笑,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一了百了,活百岁也是如此,百十斤身体不过是一堆腐肉几根白骨,谁见过鬼魂?自己恐吓自己的鬼话而已。冤有头债有主请找指挥长去,指挥长死了能够找到哪个?这么做鬼也不清静,不信即无,封建迷信我通通不信一点不信!世上活得潇洒的只能是强者英雄,一将功成还有万骨枯呢,诅咒你二世也不能够轮回投胎在地狱受苦。莫去徒然想起莫来的罪恶之爪在樊知青身上游走爱抚时,眼睛痴迷过后手心滚动的乳房变了颜色,白色红紫到淀青再发黑,于是,他嘴里陡然有了酸得要命的青葡萄味儿,人的表情也狰狞可怕,红唇白牙正是一方洞穴,肌肤正在雪一样松软融化,不由一阵冷风一个寒襟,强悍的他冻成了可怜的毛毛虫。莫来说,来吧老子不怕,活着哪有怕死鬼的,所以他拼死搏斗抓扯撕咬,仿佛冥冥空间真有冤魂弄得自己汗水淋淋,筋疲力尽。他想,我早是野兽了我就是野兽。当看见兄弟莫去痛苦地在一旁,也知道他这个大小伙子憋得难受,也不掩饰自己的愤怒。问什么,你不是明明看见了么,他倒是希望莫去这么做一回,杀死自己未尝不可,可是莫去没有。拿过屠刀的人立地成佛恐怕非是那么容易,迟早大家都会发疯,大不了提刀搏斗杀一架,也好,迟早要从真正意义上了断一回,莫来可是不希望是现在节骨眼儿上。不知道他欠了莫去什么账还是莫去欠了他多少账,总而言之,还是欠人家的多。
有时是缘份也是仇人,变人千万不该做了兄弟,还双胞胎长大,为点鸡毛蒜皮小事情经常争夺得面红耳赤,上山下乡还同下在一个地方,只有这么一个女知青樊素季可爱。会计家小方来了,张嘴巴问:“大哥,你呆头呆脑地思想些什么哟,回城了还不高兴?舍不得谁了吧,队上又在说你和莫去为樊知青伤脑筋,你们果真是舍不得她,她又有哪样好?”
莫来说:“你说她又有哪些不好?我们不在一个女娃娃家在农村也是可怜,只不过把她当妹妹看莫得其他。”
小方摇头又道:“听说肖部长调走了,受到降级处分,就是为与樊知青男女纠缠不清的事儿,闹热得起鸡痱子疙瘩,可惜樊知青回城的事儿成了肥皂泡泡儿些。”随后又兴奋,“听说樊知青还情意绵绵送肖大炮上汽车,被肖家大嫂抓破了脸皮,真是一场好戏。”
莫来挥手说:“去,去,这些告诉我有个卵用,看看自己家里锅儿的稀饭熬糊了没有。”
方家妹儿离开,看见莫去在外面水田边逮黄鳝,故意拂她一身泥水,让女娃儿惊慌笑骂高兴。“死莫去,怎么不死,都鬼迷心窍了。”莫老二说,“慢点,裤子跑脱了捡不起来,光起屁股好看些?”
恰恰下午陆小曼得意洋洋过来,她果然有了成功,招工回城有望,果然是那姓黄的舅舅帮忙,顺便花了几十元从城里买了些毛巾帕子肥皂分送生产队人家,买一个欢喜,单给队长买了两瓶高梁酒作为厚礼。“照会莫氏二雄,姐姐先走一步了,”她摇头晃脑唱歌一样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知青能出去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全都回城,又有哪个扎根边疆农村反修防御?当初国家不是白花了本钱?莫来你哥呢不是早定榜填了表,怎么不见公社通知体检?"
莫去说:“哥不走了,再艰苦我也不走了,你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如果你也不走,倒想劝你和我们一起扎根安家结婚,我心里都有你好久了,今天终于表白感情。”
陆小曼骂:“撞你妈的鬼哟,这个时候还开傻玩笑?看上老娘啥子了?"
莫去笑:“看上了你这张五香嘴儿,艳如桃花,小如樱桃,牙口白白净净地主富农一样迷人。”莫去待陆小曼近来,不慌不忙地掷给了一团臭泥巴,弄得她偏过头躲避还一身泥水,妖孽!
陆小曼逃了几步,回过头来粗他一句:“呆在这儿吧,找条母猪一辈子生儿育女再田园风光。”
莫去说:“再嚷,撕烂你腮帮,陆豁二。”才吓得陆小曼落荒而走,惶惶如丧家犬狗。
收工的时节,樊素季挎了包从山下回来,她穿件红点间白的春衣很惹人眼,走路有点娇弱娉婷模样,也不理睬坡上生产队干活儿的人,自回她的知青屋休息。
吃饭时分,又听见她有气无力地喊声,叫莫去去一趟,大队小卖部勾点煤油去,屋里灯盏没有油了,人感冒也有些病痛。莫去正在火烧黄鳝,闻讯犹豫着去了,并不理睬莫来警告的眼神,只是担心小樊是不是真病。莫去进门找煤油瓶子,摸看了一下,樊知青是真的头疼,有点儿低烧,手背生冷,只是灯盏里还满着油。问请不请赤脚医生。樊素季眼泪汪汪床上坐起来道不必麻烦,小病,中午又吃了几片药,大概不妨事的。她脸色也不太好,弯弯眉下一双杏眼儿眼泪汪汪,敞着颈胸,齐脖子一件浅绿色的汗衫凸凸乱颤很是新鲜动人。
“小季,你躺躺就好。”莫去说。
“不会死,我还年轻呢,”樊素季说,“这时候想听笛子,你吹来真好听,还说啥时间拜哥为师请你的教呢,老没空闲,都忙。”之后还讲,“告诉你,我真是送肖部长去了,他是为我而背的黑锅。其实他好人,他只是拉拉手说说话,叫我一声女儿,倒是我想得多些。还想,早知这样真该给他些什么,哪怕他是个比我父亲年龄还大的老头子,他一世官名坏在我手里了。”
莫去说:“晓得你没别人说的那么坏,是别人的心肠歹毒太坏。”
樊素季高兴:“家里,我有个母亲好,这里,只有你好。讨厌你哥虚伪阴沉的样子,对人没有你一半真心,所以不太理睬他。过去都这样想,如能争到名额就让你先走。现在改变主意,让他莫来走,走了我们两个轻松愉快。担心他也走不了,听人说公社收到了关于他的检举信,好像在武斗派性中亲手杀过一个什么人,组织正在查实论证。想不到假模假式喜欢微笑的他有血腥命债,真叫人恶心。虽然是弟兄,我也劝你今后离他远点,他已经不可能出去,这一辈子完了。”
“那你怎么打算?”莫去问。
小樊叹息,“我父亲的问题本不是问题,不过在街上茶馆说过几句错话,被人揭发上线上纲,再加上成份问题。子女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表现好些。写信问过妈妈,她说当初揭发父亲的老师现在当了中学校长,吩咐不要再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了,好好干活争取进步。可是回城的路不算太远但不好走。”
莫去有些慌忙地抓她的手,又放开:“季,想这么多做啥,走一步看一步,你的办法比我要多。”
樊素季身子热热依偎过来,有些发嗲地说:“小哥,这里我一无亲二无故,就认定了你,你不愿意与我同盟?两个人好商量好办事儿,办法多一些,一起走回城,这辈子幸福就指望你了。”
樊素季嘤嘤地哭,扑在他怀里耸动肩头流泪,说她一个弱女子,除了身体就一无所有,把手烫热地摊在莫去胸口上,要他表态说话。“小哥,莫听信别人胡说,我这人单纯,与一个男生坐这么近真的是头一回,不是以后招工检查身体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男人女人都是人,女人只不过生理上有些不一样,你聪明应该懂的。”
莫去渴了,去壶里倒水,挣开身子站起来想走。樊素季跳起来,必须倒水给他喝,她真的赤着一双脚找碗竹壳水瓶倒了些水,自己尝一口说凉,昨天烧的,对身体不好,又让莫去休喝。莫去说该回去了,莫来还在那边等着。小樊知青有了盈盈泪水,身背在门墙上,哀惋地望着莫去离开。“
晓得莫来在那边隔墙听着,就让他听让他看。”
莫去生气:“这算什么?"
樊表白说:“有我的自由,谁想伸手也管不了。”
莫去冷冷道:“你真是病了,各人好好休息。”
他看见樊素季缓慢地倒下,又从床上翻身起来,泪流满面,艰难地褪去单薄的外裳内衣,一个起伏动荡的白而瘦的胴体朦胧地展现在眼前。
“要啥,莫去你开个腔,”小季说,“对你我都肯。”
可是莫去的思绪转移到了干草的牛圈房里面,那个有风的光亮的早晨,雌雄两只野物在地上铺起两片云朵,蹂躏碾转,雷声轰轰地响着,响着。牛草扯乱一坝,牛在哞哞呻吟,慢慢地天边透出一片惊人的红霞,时光之箭在转射。莫去说:“不应该这么做。承认我梦见过你,但现在已经迟了。你没有理由再属于我,我与莫来是兄弟,亲兄弟。”
樊素季忿恨:“莫来也算人,你的哥?他做事真正想到过你吗?只图自己快活,处处算计你,还蒙在鼓里。对,他跟我睡过,也只有一次,告诉你我也不怕,我却是真心待你,就要好给他看看,姓樊的还剩些啥子。”
莫去流泪了,他上去搂住她,亲吻,只觉泪是热的嘴里也是咸咸,猛然松开手,对樊素季点点头,拾起在凳子上的衣裳为她穿上:“我不配享有这些。”
“敢嫌弃我不干净?"
“让开,我走。”
“你反正来过了我会对莫来说你怎样干了我弄得我痛,你们两兄弟都混账透顶。”
莫去说:“晓得你恨我哥,想在我们之间燃起战火,可是我仍然喜欢你,可怜我哥和可怜我自己一样。你说,是不是要我提刀杀了他?有一天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干,杀他跟杀地主富农那样。不过我正在寻找充分理由,存蓄对他的仇恨,叫他死而无怨后快。人在占有复仇正义的时候会勇猛,杀人有道,技巧完美成熟,如庖丁解牛。”
樊素季笑:“啥时候,我可等不及了。还不如自己干,你只给我递刀。”
“你行?呸!"
“不信,可以在你身上一试。”樊素季从枕底掏出把小刀,锋利雪亮,朝自己手背上削一刀,渗出鲜血,被莫去手爪夺过,折成两半抛在墙角开门大步出去。
莫来伫立在门外默默望着,咧嘴微笑,指着半圆初起的月亮:“兄弟,今天初几了?"
莫去恶狠莽声答:“不到初十,月圆还早。”
莫来说:“我以为十五了呢。”
莫去问:“你在这儿干啥?"
莫来说:“看风景。这樊妹儿仔细品味不错,不乏动人的颜色,真叫我走开还舍不得呢。梁园虽好终非我们弟兄的久留之地,尤其是为了一个没有名堂的女人,更不值。”
莫去道:“你走得了吗?"
莫来迎声:“谁拦道谁就没有好下场,无非是鱼死网破,你我兄弟还怕刺刀见红吗?晓得有人为了自己在戳别人的脊梁骨,奈何老子不怕,狗咬我我也变狗咬一口回来。有些事情是一根绳子拴蚱蜢,跑得了你也走不了我,大不了一挑沙罐下岩。告诉你,女人我不在乎,咱们弟兄可是同生死也共过欢乐痛苦。”
莫去问:“仅仅是为一个女人吗?"
“又怎么样?全是一样。你太幼稚太傻瓜,还不及那个半大女娃娃姓樊的灵醒。算了,懒计较了,你娃好自为之。”莫来语重心长拍住莫去的肩头。
“不想算呢,又啷个?”莫去退后一步,挑衅昂头地问。
“随你。奉陪到底。”莫来大步走去,吹响了口哨。莫来走过田坎,去晒谷的地坝浴着月辉站了良久,劈劈啪啪运动拳脚,打了一套熟练的形意拳,又折根树棍练上八卦刀,莫去远远地笑很觉得小儿科。论身手干架,还数个头略矮的莫去快狠刁毒,本是哥哥拜师学艺教会弟弟,可莫去更胜于几分,他几年不近女色,为自己练功习武之人保留了一点纯真丹田内气,功夫没有白费。而莫来真算什么,干虾子。
莫去想,是谁检举揭发武斗之事的呢,不可思议又有点毛骨惊然,东窗事怕是真的要发了,那女人冤魂不散。他眼里那张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珠子在灼烧,喉咙撕破之际迸发出惊天裂地的吼声,直冲飘杳的天空云层。他很想找人说说,心里已经快憋不住这充满悔恨残酷景象的一幕,黑白的云层飞来阴阳相撞化作的倾盆大雨,他感觉自己正陷落雨中被冲刷的草坡泥沟,沼泽般沉没。往日的知青朋友作鸟兽散,已经或正在寻求门路回城,镇场冷寂,饭馆酒桌人稀,熟悉的面孔一晃而逝,邀请谁偶尔说两句也是谈论回城工作工作回城,叫他腻味透了伤心透了,回到亲人身边哪个不愿,城市里头轧个马路也平顺,和女娃儿约会也有风景如画的公园江岸呀,但是,对于回城他几乎已经绝望。
即使回去,重要的是他不知回去干什么,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处,母亲不在父亲已经陌生,如同一个石头缝里头钻出来的的流浪儿。莫来的行为已经叫他失望伤心,樊素季也叫他感觉不可亲近捉摸不定,可悲可恨的女娃娃啊。
十、冤冤相报
生产队卢队长在门口探头探脑盯了一阵,莫去才看见,他有事儿吧。队长咧嘴笑挤挤眼睛,没得啥子,顺路看一看,大家的日子过得还好的嘛。莫去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说出个子曰不许走,队长娘子才从屋背后拱出来,说找鸡,一只生蛋的卢花鸡找不着了,天快黑了四处看看,扰烦莫知青了。不是猜疑哪个偷盗,是走在路上。
“去、去,”莫去咧牙露齿,“真当我们是偷鸡的贼?偷也明砍,我们千辛万苦到这儿来嘴馋吃你一只鸡也不过分,何况老子近来没这个工夫闲情,闻闻,嘴上有鸡屎味儿吗。真是不可思议,农村人这么保守自私加狭隘,毛主席劝你们改怎么也变不了啊。”
卢队长揩汗水小心说:“莫知青误会了,你们都是要走的客人些,不会跟我们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只是站站,走了两间知青屋是想以后做保管室还是改作养猪圈,所以多瞄了两眼。”
队长娘子愤愤:“只有上面才把你们当成金包卵,放农村改造也不好好干活,寡想吃好穿好还一歪二恶,生产队修屋分地分口粮,两年三年又喊回去成小娃娃办家家,国家搞的啥名堂哟。走也好,早走让我们睡个安稳觉。”
莫去逗她:“大爷偏不走,这里几好哟,山清水秀有吃有喝贫下中农都亲,回城扫厕所大街的工作,不如这里一辈子扎根死了埋也埋在这里,公社书记替我写追悼祭文。”
卢队长急了:“莫知青,开么子玩笑,跟乡里婆娘一般见识,还是走了的好。”队长骂了娘子几句,牵着手鬼撵似的走。那婆娘一路上还在嘟浓个不停,气得队长做样子想揍她。
夜半,莫来莫去兄弟都睡不着,哥哥赤着胳膊出门,弄出很大的声响,莫来说他去看看隔壁樊知青,说她生病了,无论如何该去一看。莫去不回声,莫来说你知不知道,樊素季吃酸呕吐,大约是怀孕有娃儿了。谁的?肯定是那肖大炮肖部长的吧,种豆收豆,十月怀胎分娩又是一个活脱脱的小钢炮,倒想看看是啥模样。莫去心里愤闷又觉得可笑,“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看不见啥子最后,可是老天爷偏偏给了我一双看东西的眼睛。你有啥子值得庆幸的吗?”
莫来不无恶毒地问:“兄弟,这娃娃会不会是你的?坦白从宽,你们二人以往好而密切,上床是迟早事情,想不到你们——"
莫去答:“倒希望是我的,你的更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姓莫的有香火流传在世,我们兄弟也死而无憾了。”
莫来说:“如果不幸孩子是我做的呢?"
莫去拱手:“祝贺哥呀,正好花好月圆这磨尾岗大队又添人口,社会主义新农村兴旺发达,子子孙孙无穷无尽愚公样后继有人挖山不止了。”
莫来忙问:“你晓得了些啥?哪个讲的?"
莫去冷笑:“什么都知道,我坏你比我更恶劣,是你莫老大毁了她也毁了我,老账新账迟早会算的。告诉你,我们害死的那个女教师投梦,叫我去寻找她的尸体安葬她的骨殖,还说冤有头债有主她宽恕我莫去,阴魂不散只找你脑壳砸浆!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以为我不明白你做了些啥,没有吃过猪肉看见过猪跑。告诉你,再碰小樊一根指头,你会在我手头死得更早更惨!"
莫来说:“能完全怪我么?也是不得已,那是战场,那个女的迟早得死,不在我们手里也在别人手里殒命。对,我是碰了她,长得那么好看也是物尽其用,而她想活命也拼命引诱我利用我,愿意和我好上一盘,叫我能够忍耐吗。死也迷人,真是天生尤物,让她在性爱当中快乐去灭亡,也算做了件好事儿。”
莫去说:“我们都是野猪。”
莫来说,“本想叫上你兄弟,担心把你教坏让你过早失去童真善良,所以——不过,我会对樊素季负责到底的,也是真心喜欢,不好对你讲,既然知道也好。”
莫去嚷道:“你明明白白知道她爱的是我,故意横刀,还讲啥子兄弟情分,假的。”
莫来轻蔑:“喜欢你还是我,只有她本人清楚。过来看看,她对我是巴心巴肠巴肉怎么个亲爱法——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哥就不跟你打嘴巴仗了哈。”
莫来走了,莫去懵头懵脑半天想不明白,好久也跟了前去。樊知青的房门紧闭,里面有人,耳朵贴近侧板墙壁倾听听见男女急切在低语,声音含混不清。又闻男女放肆嘻笑,大声亲吻的响声,以及床凳桌椅器物的摇动以及唱歌。是莫来用歌声显示存在,占有自由快乐的得意。歌曲他自己引唱随后有樊知青女音的合唱,还是莫去与樊素季曾经在大队宣传舞台上表演的曲目,《阿瓦人民唱新歌》,随意添加上自己天才的即兴创作:
村村寨寨,打起鼓敲起锣,莫来唱新歌。
莫哥爱的樊知青,小樊小樊最爱我,一起上山坡,一起淌小河。知哥知妹爱农村,土墙瓦屋最快乐,山摇地动友谊多,繁殖下一代干工作。江山不落——
他莫去有些不明白,又仿佛愈来愈明白,从丹田缕缕升起一股怨毒的幽气,直灌五脏六腑,冲溢心脏头脑。在这些时刻,莫去虎狼般咆哮前后踱步,回自己的厨房摸到把砍肉刀,走出来熊立,想想煎了月光弓腰在石阶梯上霍霍地磨,磨一下试一下锋口,吐一口唾沫,觉得自己的唾沫吐干了,刀片在月亮下磨得菲薄透亮透着凶狠恶毒,才暗暗地笑着走向另一个地方。门外水田那边的树下,有一头小兽半蹲在那里低嚎哀吠,仿佛是地主,逃逸的那只黑犬地主,莫去唤了两声,地主狗腐腿近了两步,朝天吠了两声,凄厉而苍凉,然而脱兔一样奔去消失了踪影。
打算宰杀哪个?谁都想杀还不能凶杀。自己的亲兄长没有多的亲人,樊素季是自己内心的神现在堕落成为女鬼,向她下手胜之不武。望着月亮哭了,莫去把刀扔在一边,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过去有母亲现在有父亲,有他和莫来,凸现清楚,他觉得时间的分分秒秒指针飞跑得太快。他真想先杀了自己,再去杀莫来,以及樊秦季,只留下樊秦季肚里姓莫的孩子。可是,朝自己脖子抹锋,不是大丈夫男子汉行为,更不是莫老二的最后选择。
他只有抹着眼泪走开。
此刻,女知青樊素季娇柔地躺在莫来怀里,如同在一片自由自在的山坡草地,汗水淋漓,抚摸着莫来下领茸茸的胡荐,让莫来讲故事,排遣欢娱之后更长的寂寞。房子上有一片亮瓦,就是一方天空一方月亮的透视,屋里四角很暗,黑影幢幢,如梦如幻莫来讲了柳青皮的故事,又讲了些鬼的传说,派斗战场上的见闻,樊素季都不感到新鲜有趣。
“你不怕鬼?”莫来吓了她一吓,瞪大眼睛说,“如果我就是鬼呢?"
樊素季说:“那我就是女鬼。”
莫来问:“你去过水桶山吗,那些天热的日子打得可热闹,这一派那一派,你是哪一派?"
樊素季笑:“我哪一派都不是,比你们小,在家里听见枪炮吵闹都吓得要命。”
莫来问:“你是不是教过书?蓄过短发而且脸也比较圆,眼当然大大的,现在又投胎找我了?不对,轮回变人没有这般快啊时间不对。"
樊素季璨然地笑,指了莫来:“开啥鬼头鬼脑玩笑,简直神经兮兮,还真有点害怕呢,你的声音也挺吓人的。”
莫来有了沉重长长的叹息:“哦,莫去讲了,你有个亲姐死在那个时候,而且真是在水桶山,一定也年轻漂亮,脸也一定圆圆.短发动人眼大大的黑黑的。两个乳房却是雪白如酥,可惜慢慢成为灰色和黑色,在太阳升起时候消融掉……”
“莫来,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樊素季惊讶。
“没啥”,莫来叹气,“我觉得小樊你有事儿隐瞒我们,很久,很长时间了,车上认识,一看见你就觉得奇怪有事儿,偏偏最后落在一个生产队当知青隔一堵墙居住,打嗝放屁都晓得,就知道早晚出事儿。你终于问到,会怎么凶狠报复我们兄弟呢?只求你放过莫去,他真的不知情也没有参与罪恶。对,你姐那个女教师,短发而眼睛很大动人,不是我们安心怎么她,是她拼命逃跑,战场和命令还有指挥长,跑了我们没法交差。枪是谁开的忘了也许莫去也许是我。算在我脑壳上吧。”
樊素季慌乱地问:“开枪打死活人?一个年轻女教师,也下得下去手?"
“对,处理俘虏不像普通人想的那么复杂,有枪更简单,准星瞄端指头对准某致命部位一勾,轰,人溅血倒下了。如同一只装满粮食的口袋倾倒。死了很快就腐烂,发臭,什么青春美丽理想事业亲人孩子都烟消云散,如一朵践踏在车轮或者脚底的野花小草。小草春天复发绿色茂盛,而肉体连同灵魂的毁灭完全干净。我猜想你姐姐一定教书,细想来你这么漂亮动人,可是死了几年。”
小樊推开他,“我没有姐姐,堂姐姨姐没有,你一定做过恶事情现在神魂颠倒难安。”
“就算是吧。”
“还有哪个晓得?"
“莫去。本来指挥长知道,后来在讲清楚学习班讲不清楚撞墙自杀了。现在又有你知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又说,“唯一遗憾的我没有为你姐立一块碑,上面写上芳名。”
樊素季尖叫从莫来怀里挣开:“不要编这些故事来吓我,以为自己害我得不够?"
莫来阴着脸问:“以为我不晓得,我不懂得你?知道了全都写信问过,我那不要脸的老汉说过去邻居七楼住的一家人就姓樊,不是你们是哪个?你父亲死,我母亲死了,你有个姐姐就是老师,不是冤孽报应是什么?走得了和尚不走庙,鬼使神差你又和我睡在床上,怀疑你是不是我父亲偶然娱乐播的幸福爱种。好,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又算什么?”
樊素季说:“绝对不可能。我是后来才晓得揭发我父亲的就是你家莫校长,我母亲有可能与你父亲产生感情?我恨你父亲,恨你,还有那个莫去。”
她叫嚷,“天全部垮下来都压死你们才好。”
莫来说:“而且,你又贴上了莫去,天生的婊子性。”
“对,又怎么样?”樊素季拖着身子,“你们说我是‘叶子’?淫妇骚屄?就这个样子,是我主动骚的他,他不象你这么阴险狠毒比你会疼人,告诉你,肚里孩子是他的而不是你的,气死你龟儿子。”樊素季哭得很伤心,一件件脱了衣裳,又一件件穿上,身子直打抖抖,头发全都散乱。
“莫去,他是在作死。”莫来骂。
樊知青笑了道,“你,杀不过他。比你会打架灵巧机智。”
“我有办法。一对一,看鹿死谁手。”
“谁死了我都不哭,谁活我靠谁吃饭。”樊素季说,“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的好,这辈子能不能回去无所谓,反正成了这个鬼脸婆样子。”
莫来说:“我不会死。会待你更好让你回城,弄掉肚里的娃娃,再让一个不是他哥哥的男人明媒正娶,谁也不知道你过去曾经堕落。两家的恩仇一笔勾销,都心安理得。不过莫去一定得死,知道的东西太多,多得令我可怕,怕听到他的名字。”
“你听是啥子声音?”樊知青问。
“没有什么。”
“狗咬。是黑狗地主?"
“它来做啥?"
“我真的有点害怕了。”
“怕啥,这算什么?”莫来安慰,“你见过死人么,活生生倒下,慢慢雨淋虫咬,风吹日晒,皮肉消融剩下一堆腐骨,还是一个年轻不错的女人。她在最近来找我,又是风流妖娆,唇红齿白的样子,也许是托梦也许真的,笑着让我同去一个地方。我想去啥地方,去阴曹地府?才不上这个当呢。我说,你看看自己的红葡萄还在吗,已经枯萎失去水份了埋葬了,没有谁再爱你。她扑过来抓我,我也抓她咬她,我什么都不怕,真的不怕。”莫来轻轻地抚摸樊秦季,手脚愈来愈重,疼得樊素季差点昏过去。
“莫来,真要害我?"
“你姓樊?我不能留姓樊的女人。”
“不,莫来,我姓范。”
“姓范,那好,姓范的才可爱。”莫来松了手爪,翻身下床,拖拖摇摇回去,回到自己那间房的床上,躺下。
躺了一会儿,又下床来抓酒瓶,咕咕地灌了几口红苕酒,见莫去坐在凳子眼睛直愣愣盯他,递瓶子过去说:“莫二,好在兄弟一场,我们最后醉醉如何?谁叫我们孪生啊,只想醉了问声是你杀我好还是我结果你好?或者,一起销毁那个姓樊妹妹的存在?晓不晓得她是同父异母的妹妹,莫校长揭发了樊家大爷勾引了我们母亲?不是,我说一定是,我俩又和自己的妹妹同床,你说该不该死?"
莫去想了想:“早就该死了,在那一年,女教师死后,我几次将子弹推上枪膛对准了你的后脑勺,没有搂扳机是可怜父亲正在受苦受难,死了你怕他伤心。现在不怕了,都该死了,我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不是浪漫很有诗意?"
莫来微笑:“谢谢你让我多活了几年。可惜今晚上没有太好的月光,不是更有情趣。”莫来还说,“你的笛子吹得特别好,不再听听的确可惜了,不听别的,还是那首《草原牧民见毛主席》。天空宽阔,窗口望去草原一样,骑着骏马奔驰的滋味才叫无限风光,一切都在飘逸飞起,风呼呼吹,差点奔跑到烫热的星座上去。有一颗陨落了,流星,流水似地一泻砸在土地山岗上燃烧殆尽,不是你就是我。”
莫去轻轻然吹响那只跟了很久的梆笛,柔和浪漫,透音急切,然而他的思绪却在过去城市的偏僻小街上,他和莫来当时都小,浑身脏土伏在街沿掏一只掉入沟里的玻璃蛋子,是他莫去弄丢的,莫来很着急。都染污了一头一手的瘀泥,啥都没有找到。“找不回来了,该蚀。”莫去叹。
“可惜,我们兄弟不能玩了。”莫来说。都是啥子年代的陈谷子烂芝麻呀。
樊素季在床上和衣睡一阵,迷迷糊糊听见笛声,晓得哪个在吹感情,醒来落了一会儿泪,又睡。连她也有几分相信莫来的话语,认定自己是莫校长和母亲的私生女,所以决定天亮启程,回城去问个根由,再弄掉肚里不合时宜的孽种。她心肠在这个时间烂柿子样软透了的窝囊,甚至有些可怜这狗熊一样笨重的莫家兄弟,担心他们真的自相残杀,她害怕鲜血。那次,她割麦子镰刀让手指头流了很多血,上了药还疼了很久,到底女孩儿家。不,已经妇人了,母亲知道不知会怎样想呢。先回城再说。可是,她好像已经忘记回城的路怎么走了,坐车还是乘船的好。
走之前,要给莫来莫去说清楚,她已经厌倦了兄弟相残明争暗斗的把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招工读书能走一个算一个,到头来只怕是谁也走不了。自己是否真的再去找一次区里公社的头儿,要我干什么都行,让莫家兄弟先出去。可是又心不甘感觉委屈。外面好一阵狗咬。狗声凄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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