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延力:乡村木匠|散文
文/聂延力
【作者简介】聂延力,蒙古族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赤峰市巴林左旗信用合作联社职员,出版散文集《骆驼脖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我们村子叫窝吉,蒙语寓意三岔路口,村又分几个小营子。表叔家住在下营子,我家住的地方叫北梁。表叔是一个乡村木匠,一米八几身材魁梧有点水蛇腰,说话快,嗓音洪亮。
表叔是父亲舅舅家的大儿子,和父亲是幼时的玩伴,感情很好,经常来家里和父亲唠唠家常。75年的冬天,我那年七岁,父亲和表叔说:“志国冬天不忙,哪天带上你的木匠工具给我打两件家具,打一个宽敞些的碗橱。孩子上学了,不能总在炕沿边写作业,想给孩子们打个书桌。”表叔笑呵呵地说:“行,我的手艺不怎么好,老哥将就着用。”
第二天表叔用他的独轮小推车推着他的全部工具来我家,一个长条形凳子、木锯、大小刨子、凿子、拉线的墨盒、锤子、一只硬邦邦盛水胶的铝盆,还有一些小的工具。我和弟弟帮助表叔把工具搬到西屋。我看着这些木匠工具感到新奇,左摸摸右看看,手举着刨子问表叔:“大叔这是什么?”
“这是刨子?”
我又问:“刨子做什么用?”
表叔说:“推木头,打家具没有刨子是做不成的。”
表叔把墨盒线放几圈在圆木上打线,用锯沿着墨线开始锯木头,短的木头他放在长板凳上自己用单手锯拉,来回拉动木头发出刺刺地声响,白色的锯末随着木锯的拉动簌簌地落下。长的圆木用大锯表叔叫我和他一起拉,刺刺、刺刺来回拉动木锯,锯末像雪一样簌簌地落下用手一抓松软如棉。我开心地嘴里唱着姥姥教我的歌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小外甥也要去。”
表叔手拉着锯笑着说我:“你这孩子,好好拉锯光顾唱歌不要把锯拉斜了,拉斜了这块木头就没用了。”
我一抬头突然看见表叔的小手指少了一节,光秃秃的。我喊道:“大叔你的小手指怎么少了一节?”
表叔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淡淡地回答:“我的手指被锯锯掉了。”
母亲走过来说:“小孩子就是话多。”
晚上表叔回家了,母亲对我说:“你表叔的小手指不是锯掉的,是他刚出生时他奶奶给他磕掉的,为了让他长命百岁。”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手指是他奶奶给他磕掉的,那有多疼啊!”母亲叹口气摇摇头:“哎,糊涂啊!好好的人弄个小残疾,在你表叔面前不要提他的小手指,他心里难受。”
第二天表叔来了,我偷偷地看他的小手指,感到冷风嗖嗖,无法想象好好地手指被磕去一节,再不敢问了 。表叔把锯开的木头固定在长条板凳上,他骑在板凳上双腿伸直把刨子放在木板上来回推,推出去胳膊伸直,拉回来胳膊弯曲。推一下一片薄薄的木片从刨子上端出口出来落在地上,随着刨子推动源源不断的木片涌出来。不一会儿,地上落了一堆,看到表叔有节奏地推刨子姿势特别优美。表叔推几下拿起木板正面反面看,看看推得是否光滑,然后接着推,表叔干着活会哼唱几句评剧。
刨子推好的木头,表叔用墨盒按尺寸大小打线在木凳上用小锯锯,锯好的木头用凿子凿眼,表叔就像变魔术一样,这堆木头在他的手里一天变一个样。
过了几天,表叔开始将这些光滑的木头组装,那些小工具开始派上用场,钉子、锤子、螺丝刀,表叔叫母亲在炉子上化了一些水胶用来粘和。一张书桌初具规模,还打了两个抽屉。几天后,两米长的碗柜也组装好了,白花花的实木家具竣工。
父亲买回两桶油漆。表叔用粗砂纸打磨一遍家具,用布把打磨的粉末擦干净,再用细砂纸重新打磨一遍,再用布把粉末擦掉。用刷子蘸油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刷油漆,放置四、五个小时再刷第二遍,反复刷几次,家具就漆好了。
紫檀色的碗柜有两米长上下两层,八扇门,碗柜的两边有竖格子。父亲请来我们村里的画匠,在每个橱柜门画了艳丽的花朵,有意思的是在碗柜的两边竖格里画匠写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红色的书桌闪着鲜艳的光泽,两个抽屉中间用一个圆形挡板上了一把锁头成了父亲专用的抽屉。父亲有洁癖,生活有条理,他的抽屉装的满满地,有序排列家里的记账本、手电、药品……这两个抽屉一直对我充满诱惑像个百宝箱,父亲每天晚上都在书桌上写一张纸条用小夹子夹住放在书桌边,记下第二天要做的事情。
父亲抽屉里有一把金色的小刀,是一把金色船型小刀,红色的太阳,红色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几个字,亮闪闪的不锈钢刀片我是从心里喜欢。
我上学第一天父亲把这把小刀送给我,叫我用心学习。我如获至宝拿在手里把玩,哥哥也喜欢这把小刀,看着父亲把小刀给了我他非常气愤,趁父亲母亲不在时和我抢小刀,我俩打起来。在抢夺中刀片把我的食指从指根划到指尖,血流如注,两片划开的手指像小孩子的嘴张开着,我嚎啕大哭。母亲听到我的哭声,跑过来伸手打了哥哥一巴掌“一把小刀你俩还要拼命。”母亲跑到屋里拿来布条赶紧将我的手缠起来,不一会血就透过布条。这时哥哥自知理亏把抢到手的小刀还给了我,我眼里流着泪哭得鼻涕老长,拿到小刀竟然咧着嘴笑了,我的食指留下一条深深地疤痕。
表叔不再做木匠,他病了,肠道出了问题做了一次大手术。再看到表叔瘦了许多,面无光泽。手术后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经常腹痛腹胀涨得肚子痛,他躺在炕上哎吆,只有肚子里的气体排出才会好。
在1977年的秋天表叔来家里和父亲辞行,他要搬家去外地。表叔语气深沉地说:“老哥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身体不好木匠活干不成了,一家老小靠我养活呢,生产队那点工分吃不饱。我前一阵子到额尔古纳右旗黑山头镇我二舅那看看,那里日子可好了,家家养奶牛有奶站收购,住木头房子冬暖夏凉。和老毛子就隔一条江,河对岸烟筒冒烟都看着了,我豁出去了闯一闯,好就把我爸我妈还有弟弟妹妹也接去。”表叔就这样放下木匠手艺,背井离乡去了额尔古纳。
过了二年回来把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接走了,他经常给父亲写信,告知全家在那里日子过得很好,后来有手机电话逢年过节问候父亲,老哥俩唠一会。
2013年春天近六十岁的表叔和表婶突然风尘仆仆回来探亲,回到了离开二十几年的故土。那年母亲还在,父亲退休在家伺候患病的母亲,表叔看到劳累的父亲和痴呆的母亲流下热泪,“老哥你也不容易啊!我嫂子这病把你拖累够呛。这几年我就是想家,做梦都想,我这次狠狠心不管多忙我都要回来看看,看看这些老乡近邻。”
表叔在旗里亲戚家呆了几天,回到老家窝吉,在他的出生地下营子呆了两天,和村里的人热热乎乎地叙旧。还到我家老屋去看看,在厨房看到他当年打的紫檀色碗柜还在,扶着橱柜哭了,“我打的碗橱还在,这是我三十岁时打的,一晃三十多年了,橱柜旧了,我也老了……”
此时表叔百感交集,三十年人生岁月匆匆而过,一个年轻的乡村木匠,一场疾病让他放弃喜欢的手艺,为了生存背井离乡,出生时被奶奶磕去小手指的痛,痛及一生。
表叔喝了家乡的水,吃了家乡的饭,感受家乡浓浓的亲情,怀着对故土深深地眷恋回额尔古纳黑山头镇。
入冬父亲接到表叔儿子的电话,说表叔突发心脏病走了。父亲流下眼泪喃喃自语:“志国啊!你这是忙着回来看一眼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