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形义溯源（7）：涕零如雨——谈“雨”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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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形义溯源
（7）
涕零如雨——谈“雨”与“零”
朱英贵
这一篇准备谈两个字：一个是“雨”，另一个是“零”。也许有人会说，这两个不挨边的字则么会扯到一起说呢？一个是自然现象，一个是表示数目为0。其实，要追溯这两个字的源头的话，它们还是近亲。有个成语叫“涕零如雨”，是说眼泪就像雨水一样往下淌，形容思念的感情极深。这个成语出自《诗经·小雅·小明》：“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其中的“涕零”翻译作现代汉语就是“泪流”，古人说的“涕”不是今天意义的鼻涕，而是眼泪，还有个形容痛哭的成语叫“涕泗交流”，那意思是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泗”才相当于今天说的鼻涕。再回头看“涕零”为什么就是“泪流”，原来雨字头的“零”字却是个动词，它的本义是落雨，在这里是指落泪。你看，通常表示名词意义的“雨”字和表示动词意义落雨的“零”字还真的是近亲啊，何止是近亲？其实“雨”字在造字之初也有落雨的动词意义，那么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一家人了。好吧，咱们就先来谈“雨”，再来谈“零”。
一、“雨”字小引
有个成语叫“春风化雨”，它是由两个源头汇合而成的成语。一个源头出自《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孟子说：君子教育人的方法有五种：有像及时的雨水那样沾润万物的，有成全其品德的，有培养其人材的（财通材），有解答其疑难问题的，还有以流风遗韵为其树立榜样让其私下自行拾取的（淑通叔，艾同刈，叔与刈都有拾取的意思）。这五种，都是君子所以教育人的好方法。
这段话中的“有如时雨化之”的意思是，就好像及时的春雨那样滋润化育万物，此之谓“化雨”也。
另一个源头出自汉代刘向的《说苑·贵德》：“吾不能以春风风人，吾不能以夏雨雨人，吾穷必矣。”这段话中的前一个“雨”是名词雨水的意思，后一个“雨”是动词下雨的意思。“以夏雨雨人”就是把自己的善意像夏天的雨落在别人身上，借以比喻及时地给人以帮助和教悔，再加上前文“以春风风人”的意思，此之谓“春风化雨”也。
从这个成语的来历中我们知道了“雨”字的两种基本意义，那就是名词雨水的意思和动词下雨的意思，而且这两种意思早就包容在“雨”字的原始字形当中了。咱们接着就来谈谈“雨”字的构成原理及其字义源流。
二、“雨”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让我们先来看看“雨”字的古文字形体（参见下图）：
“雨”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甲骨文的“雨”字由“上天”和“水帘”两部分构成：其“上天”部分，通常是由一条横直线构成的线形符号，其“水帘”部分，通常为由断续竖线构成的间断雨柱形态，或为由断续竖点构成的间断雨滴形态；其间断形态通常为三条或者多条，借以示意雨柱的疏密；也有以连续形态为外部轮廓，以间断形态为内部形象的综合形态（如上图第二个字形）；无论是连续形态的雨柱还是间断形态的雨柱与雨滴，又都有跟“上天”相连的（如上图前两个字形）和跟“上天”相离的（如上图第三个字形）两种形态。
“雨”字的金文字形跟甲骨文一脉相承，多选用以连续形态为外部轮廓，以间断形态为内部形象的综合形态。说文古文的大篆字形则将雨滴和雨柱分上下层排列，外部有雨幕的轮廓，显得雨意更浓。
“雨”字的小篆字形，用第一根横线表示“上天”，用第二根横线链接两端的雨柱表示云层在落雨以及雨水的轮廓，又让中间的一跟表示雨柱的竖线穿过表示云层的横直线并跟最上边的一条横直线相接，表示雨水直接由上天的云层而降。现代汉字的“雨”是由小篆形体经过隶变与楷化而成的。
《説文解字》卷十一雨部：“雨，水从雲下也。—象天，冂象雲，水霝其閒也。凡雨之属皆从雨。”
许慎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雨”这个字，就是表示水从云层降落而下。它的字形顶部的“—”像天穹，一横下边的“冂”像低垂的云层或云团，水零（霝）落于其间（閒）。大凡跟“雨”的意思相关的字，都可以用“雨”字头作为表意偏旁。
根据上述古文字字形综合衡定，“雨”字的造字本义就是表示“天空在降雨”的动词含义，那它就是个动词；当然天空降下来的雨水也叫“雨”，那它又是个名词。此前引用的“吾不能以夏雨雨人”一句，其中的前一个“雨”字是说“夏雨”（夏天的雨水），“雨”字用作名词；其中的后一个“雨”字是说“雨人”（落雨在人的身上），“雨”字用作动词，意思是就像夏天的雨落在人身上那样去滋润别人。现在的人们一般不再将“雨”字当作动词用了，因此人们通常认为“雨”就只是个地道的名词。
三、“零”字小引
成语“雨零星散”形象地描绘残败零落的样子，就像雨滴零落，就像繁星分散。人们通常以为“零”字就是数字“0”的汉字大写形式，其实它的构字理据与造字本义并非如此。在“雨零星散”这个成语中，“零”字跟“散”字对文表意，可见“零”、“散”二字有着相近似的意思，我们通常将这两个字合在一起说成“零散”，可见“零”字还有散落的意思。那么，我们接着就来谈谈这个零散的“零”字。
四、“零”（霝）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上文提到，“雨零”的意思就是雨滴零落，可知“零”字的初文意思就是雨下得零散。为什么说“零”字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就是雨下得零散的意思呢？其实它的准确含义应该是雨滴徐徐落下的意思，这有它的古文字形体为证（参见下图）：
“零”（霝）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甲骨文的“零”字本作“霝”（“雨”字下面三个“口”），也就是说，甲骨文中并没有“零”这个字形，“霝”是“零”的初文。从上图甲骨文字形来看，“霝”（零）字原本就是“雨”字的变形，其造字本义为雨柱或雨滴断续下落。而多数甲骨文字形则是在“雨”的下边增加一两个“口”的形状体，可能是表示人们在用口祝祷求雨的意思。这样一来，“霝”字就包含了“雨滴下落”和“祈求降雨”两层意思，“霝”字也就成为上下结构的会意字了。
“零”（霝）字的金文字形直接继承甲骨文“霝”字的写法，并将其定格为上部是“雨”下部是三个“口”的形态。到了小篆，也有保持金文形体的“霝”，而随着字义的分化，“霝”字的字形也发生了分化：将表示“祈求降雨”意思的“霝”字下边增加了一个“巫”字，写作“靈”，这个“靈”字就是今天简化字的“灵”字；而将表示“雨滴下落”意思的“霝”字的三个“口”被替换为“令”字，使之变成了一个以“雨”表意、以“令”表音的形声字，这才是本文要讨论的“零”字。“霝”字被分化为“靈”（灵）与“零”两个字以后，“霝”字本身也就基本废弃不用了，这大约是在隶书与楷书通行以后的事了，不过还是可以见到书法家在隶书与楷书中复古写法的“霝”字。
《说文解字》卷十一雨部：“霝，雨零也。从雨，𠱠象𩂣形。《詩》曰：霝雨其濛。”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为：“霝”，就是雨零落的意思。它的字形用“雨”作表意的形旁，借以显示它跟落雨有关。而“霝”字下部的“𠱠”就像雨滴落下之形（“𩂣”同落）。《诗经》中就有“霝雨其濛”的诗句。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对许说“雨𩂣也”作了如下一段补充解释：
“𩂣各本作零，今依廣韵正。霝與零義殊，許引東山霝雨，今作零雨，譌字也。定之方中，靈雨既零。傳曰。零、落也。零亦當作霝。霝亦叚靈爲之。鄭風：零露漙兮。正義本作靈。箋云：靈，落也。靈落卽霝落，雨曰霝𩂣，艸木曰零落。”
说文段注的这一段话的主要意思是，《说文》的各种版本都将“𩂣”写作“零”，现在依据《广韵》一书予以訂正。“霝”与“零”的意思是不同的，许慎引用《诗经·豳风·东山》之“霝雨其濛”的诗句，今本作“零雨”，可见有所伪讹，或者说“霝”与“零”通用是一种假借用法。另有“靈落”的说法，其实也是“霝落”（𩂣落或零落）的意思。
又见，《说文解字》卷十一雨部：“零，餘雨也。从雨令聲。”
许慎所解释的意思是：“零”，就是大雨过后剩余的徐徐飘落的小雨。它是一个形声字，其字形用“雨”作为表意偏旁，用“令”作为它的声旁。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对许说“餘雨也”作了如下一段补充解释：
“徐各本作餘。今依玉篇、廣韵及太平御覽所引纂要訂。謂徐徐而下之雨。”
《说文》段注的这一段话的主要意思是：《说文》的各种版本都将徐徐而下的“徐”写作“餘”，现在依据《玉篇》、《广韵》以及《太平御览》等书将“餘雨也”訂正为“徐雨也”，意谓徐徐而下之雨。
综上可见，许慎对“零”字的解释是雨零落的意思，对“霝”字的解释也是雨零落的意思。而所谓“雨零落”，就是雨滴徐徐下落，这正是“零”（霝）字的构字理据和造字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