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的音乐里没有马勒

马勒一生都在颂扬全人类的友爱,对此我深以为然。但马勒的爱,是一种无我的爱。他认为世间一切都可以写进交响曲里面,以至于有人说某一处景点很美,而马勒说:“不必去了。我已经写进了我的交响曲。”

用交响曲来拥抱世界,是马勒的野心。可正当世界沉浸在他的指挥棒下时,他自己却不知隐匿到哪里去了。

如果说贝多芬的音乐都和自己密切相关,那么马勒,除了他的《第九交响曲》是为悼念自己的亡儿所作,其他的交响曲,似乎都有意地把目光,伸向遥远而神秘的远古,甚至天国。

《大地之歌》里的唐诗,成了国人所津津乐道的骄傲,而《第四交响曲》里的天国之声,更让人听到了什么是欲仙欲死。抒个我之情,似乎变得不再重要,交响曲已然成为了“道”的传声筒和摄影机。

马勒的爱是纯粹的审美的爱,一种“道通天地有形外”的美的关照(假若这个“道”解释成庄子无物不可的道,徐复观先生说“道是艺术性的”),而不是巴赫氏的宗教之爱,或者贝多芬氏的热爱命运。马勒的音乐里,几乎听不到马勒。

其实,无我的尽头,是一种在文明失堕之际,对文明的凭吊和担荷。作为浪漫主义后期的代表人物,马勒的音乐里,不可避免地具有一种世纪末的情绪。或许可以这么说,马勒的爱是一种在世纪的交接点上,对文明的翩然回顾,如同一场怅望千秋一洒泪的巡礼,充满了且行且珍惜的留恋。

就像李欧梵对张爱玲小说的评语,“地老天荒情未了”(李欧梵对马勒也情有独钟),大陆文明的陆沉之际,还有这样一个带着眼镜的老文艺青年,对着他依依不舍地发呆,不知今夕何夕。

古希腊和耶路撒冷,在马勒交响曲里,颠来倒去地出现,我认为它们不仅仅只是写作的素材,其间其实充满了回顾、追思和审视的意蕴在。马勒对竖琴这一古老乐器情有独钟,几乎每一首交响曲都会用到竖琴,这或可从某种意义上,是马勒的复古情结的一个确证。

马勒的爱,沦肌浃髓处,正是这样一种未了的思古幽情,一种苍凉华丽的回望身姿。自我已经完全被文明的排空浊浪,席卷而去,留下的只是历史的江河回响。

是的,马勒的交响曲毋宁说是怀古的,复古的,不管手法多么尖新,趣味多么超拔,都无法摆脱那股隐隐的、淡淡的世纪末惆怅。在这里,颓废与耽溺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颓废也好,耽溺也罢,无非都意味着不忍失去和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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