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一)
文/刘玉明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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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圣宫”的智玄法师坐化这天傍晚,天上下了一个闪电。那闪电从暗红色的云里直溜溜地击打下来,把“三圣宫”院子里那株千年古柏劈成了两半。一截老大的枝桠正好落在给法师端药的弟子净空面前,当时就把净空的魂摄了去,一碗药水泼洒了大半。千年古柏冒着青烟。氤氲中,净空分明地看见一件物事腾空而去。地上突地起了风,直要卷到天上。天上的云却红得血似的,要流下来。不多时,那云彩便化作团团黑雾,当空罩落下来,扯天扯地,衔连着大地。净空跌跌撞撞地跑进方丈室,对智玄法师说:“柏树里有东西飞上天去了。”
智玄法师双眸精光一闪,曼声低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迷藏。”净空低头细思师傅说的话语,觉得高深莫测。智玄法师放了一串响屁,把头一垂,没了声息。
那闪电劈开古柏并没有消逝,把直溜溜一道光化作亮闪闪的圆球,一跳一跳奔东岗上去了。乡场上的人看得清楚,忙不迭磕头作揖。半晌,听得一声巨响,东岗上前明朝修的刘贵妃墓炸得稀烂。
刘老太爷躺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听见那声巨响,惊得跳起来,颤巍巍睁开眼,觉得屋子都在抖动。借着烛火看见一条猫样大的耗子从房檩飘然落到神龛上,瞪着蓝幽幽一对眼睛瞅着自己。刘老太爷吓得三魂去了两魄,转身要走,却迈不开步子,噗的一声翻倒在地。长子刘大河听见堂屋里声响,跑来看时,刘老太爷把额头在地面上磕了个青包。
刘大河忙把老太爷扶起来坐下,老太爷呼呼喘气,偏着头嘶哑着嗓子说:“你看看,神龛上那怪物可还在?”
刘大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定睛看神龛上,却是祖宗牌位倒了下来。他把牌位捡起来安放好,安慰了老太爷几句。老太爷出了口长气,喃喃道:“这可日怪得很。”遂把先前看见的给儿子讲了,听得刘大河身上寒毛倒竖。
两人正在堂屋里狐疑,听得一声脆响,从外边飞进一只草鞋来。两人脸都白了。待要上前看个究竟,又听见一声闷响,像是摔了个草包。一个人半身扑倒在门槛上。刘老太爷一屁股坐倒在椅子里。那人斜着脸气喘吁吁道:“太……太爷,老……老祖宗的坟……给劈开了!”
刘大河看那人却是家里的长工邱麻子。刘大河伸腿一脚踹在邱麻子腰上,骂道:“害瘟的,想要吓死人啊。”邱麻子挨了一脚,气也不喘了,悉悉索索地爬起身来,说:“刚才那日怪的雷闪把老祖宗的坟劈开了。四少爷已经带着人去了,让我来给老太爷讲一声。”
刘老太爷听罢浑身发抖,站起来就要走,刘大河连忙扶住了。邱麻子跑进厨房里点了支火把,叫嚷着让院里几个打杂的抬了滑竿来。一行人奔东岗上去。刘老太爷把干枯的手在滑竿上拍得砰砰作响,刘大河举着火把看他时,一行老泪在他脸上蚯蚓似地爬。
东岗上,一群人打着火把围在贵妃墓前,全没生气。火把被山风扯得老长,嘶嘶作响。人的脸一半隐在暗里,一半被火光印得红亮。刘大河和四少爷刘四海扶着刘老太爷站在一块炸翻起来的墓石上。刘贵妃墓被那滚动的圆球炸得四分五裂,高耸的石柱和墓碑散落在地上,墓里的棺椁抛撒出来,楠木的碎屑散发出淡淡的糊味儿。一个幽深的圆洞飘出腥浓的薄雾。仿佛那发光的圆球从这洞里钻了进去。刘老太爷看着那个圆洞,觉得凄惶。他挣开两个儿子的手,踉踉跄跄走到圆洞前,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山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吹走从他脸上滑落的泪滴。棺椁里飘出的片片碎锦帛被风卷起来,像飞舞的纸钱,幽灵似的隐入黑黢黢的暗夜里。
刘老太爷哭得昏迷,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放在滑竿里抬了回来。邱麻子走时,瞥见地上一个发光的物事,暗地里摸起来揣在怀里。回来偷偷看时,却是个四五两重的金镯子。
刘老太爷这一昏迷就人事不省,到夜半时分方迷迷瞪瞪睁开眼,转着眼珠子看守在床前的几个人,好像不认识似的。刘大河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把老妈子手里的药碗端过来,给老太爷喂了一勺。老太爷闭着眼睛咽了药水,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睁开眼来,人清爽了许多,嗫嚅着问:“九红呢?”
“先前还在这里伺候,这会儿回房去了。”刘四海说。
刘大河舀了一勺药水凑到老太爷嘴边,老太爷伸手推开了。“要不把她叫过来?”刘大河问道。
老太爷翻着眼珠子盯了他一眼,刘大河低了头把勺子在碗里搅动。老太爷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刘四海忙把他扶坐起来,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背后。老太爷舒了口气,对着屋里的人挥了挥手。刘大河站起来,说:“你们散了吧。”几个下人低眉顺眼退了出去。
老太爷眨眨昏黄的眼珠子,说:“老三回来了?”刘四海瞟了一眼大哥,说:“三哥的驴子回来了。”老太爷干瘪的嘴一咧,脸抽了抽,说:“这个精明的畜生。”
“驴子身上驼了一袋东西,三弟没有回来,我们也没有拆看。”刘大河说,“这狗日的驴子感情是认得回来的路的,精怪得很。不晓得三弟又跑哪个婆娘窝里去了,哎哟……”
他还要说,刘四海在暗里踢了他一脚。老太爷闭上眼睛,半晌才幽幽地说:“今天这些事情是异兆,于我刘氏不利哦。”言罢,流出两滴浑浊的泪来。“这是要我刘家没了?”他晃着头颅,“难不成上天真要灭了我刘家?”
刘大河和刘四海惶惑地看着他。老太爷抓住刘四海的手,摇了摇说:“天意啊,眼见得我老了……难不成要刘家没在我手里?”刘四海把他枯瘦的手紧了紧,说:“天道无常,许是吉兆也说不定的。”他眼下正被官司勾搭着,心里面也不由得忐忑。老太爷咳了几声,啪的吐了口痰,说:“我们刘家……原指望能够看到你们几个……咳,咳……”
刘大河看着他嘴角挂着的一缕发黄的痰丝,皱了皱眉头,说:“您放心,我们几兄弟一定能够把刘家光大的。这清河乡场还是我们刘家的,不是?”
老太爷望着刘大河翻了个白眼,刘四海拉了刘大河一把。刘大河说:“咦,四弟,你拉我干啥?我说爹,您今天累了,就早点休息了吧。”
老太爷垂下头,低声叹气。刘四海示意刘大河出去。刘大河讪讪地放了碗,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觉得无比清爽。风吹得树木嚓嚓啦啦地响,天上云浓密得似锅底,透不过一丝光来。走廊上的灯笼早被风吹熄了,四下里黢黑一片。墙角里传来虫子的鸣叫,一啾一啜,似在低低地哭泣。
刘大河高一脚低一脚朝自己的房里摸去,心里把几个偷懒的长工骂了个遍。走过堂屋时,眼前突地一抹儿亮,原来是西厢房老三的屋子里亮着灯。九红的影子在灯下晃了晃,窗子上便投出个影像来。刘大河的心在腔子里便也一晃荡,他捂了胸口,蹑手蹑脚走到窗子边。刘三江娶了九红后一直和大房里的婆娘素清分开睡。素清是个心淡的女人,把西厢房让了出来,搬到后院里的小佛堂住下来,枯灯黄卷自得其乐。刘三江甚是满意,常说这就是家和的征候,要家里上下跟素清学着点儿。
刘大河屏住呼吸,伸出舌头在窗纸上舔了个洞,便要把眼睛往里觑。却听得身后闷闷的呼气声,忙转头看时,一个黑乎乎的硕大物事立在廊下。他揉揉眼睛,才看清楚是老三那头驴子,站在一株花树旁伸了舌头舔树叶子。刘大河恨不得跳起来给那畜生一腿。他弯着腿往回摸,没留神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刘大河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听得窗子吱地响了,又啪地关上,才松了口气。刘大河摸回屋里,把裤子上的灰拍了拍,听得女人小宛在床上翻了个身。拉开帐子看了一眼女人,知她睡得熟了。他站在光影里,踮着脚尖,扭了扭腰,虚空挽了几个水袖,伸着肥短的手指翘个兰花指,嘴里细细地唉了一声,心里似要生出一丝一缕的哀怨来。
净空一宿未睡。那个闪电来得突兀,吓得净空许久才回过魂来。智玄法师仙去时留下偈语,让他苦苦思索也不得解。净空坐在师傅身前,看着师傅肉身发呆。过得三两个时辰,觉得眼皮滞重。耳边隐隐约约听见二胡的弦音,远远近近地响起来,似在石磨眼子里磨动,又似在竹筒子里回荡,待耳朵竖起来时,那弦音又飘起来越过寺庙的山墙,朝戏楼去。他顺着弦音慢悠悠地走,身子轻飘飘的,似没了重量。那弦音在地上、空中盘旋。他听得周围都是声音,便定住脚步朝四面寻找。
智玄法师过来拉了他一把,说:“徒儿,今日得闲,我们也看戏去。”净空心里欢喜,说:“善哉,师傅好兴致,能够带我去最好不过。”两人就牵了手,跟着弦音走到戏楼前。弦音“吱儿——”一声停了,听得一片锣鼓响。九红飘飘袅袅站在戏台上,挽了个水袖,把水汪汪的眼神抛了下来。智玄法师低了头,手里的念珠转得飞快,嘴里喃喃道:“阿弥陀佛。”净空把手里的茶碗端得斜了,倾出水来,烫得腿根子上的肉生疼。
“好!”他张嘴要喝彩,却见几个粗壮的男人偎了九红,把她抬着走了,心里顿时着了慌,站起来要撵过去,腿上却像拴了两个铁球迈不开步子,急得在地上乱蹬。回头一看,见刘家的大少奶奶小宛冷眼森森的,一只白灿灿的膀子拽着他腰间,看得他心里的毛发都竖起来。一时间竟醒来,烛火如豆,已经是夜半。净空诧异竟然做得如此怪梦,梦里一时情急竟把师傅的肉身蹬倒在地。他忙起身把智玄的肉身扶正,连念罪过,狠狠搧了自己一个耳光。
净空端详师傅面容,见他面目慈祥,并无责怪之意,舒了口气。此刻后院里隐隐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他连忙点着火把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净空低眉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真是日怪,晚上庙里哪来的女人?”走到水池边,发现池子里浮起一尾鱼儿来,轻飘飘似羽毛一般,浑身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净空看得分明,心里惊诧,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尾鱼儿沉落到水底去不见了踪影。这水池一丈见方,池子一方紧靠着高高的石壁。当初智玄见此地沁水,找人挖凿了这个池子放养些香客带来放生的鱼鳖。那些鳖在石壁上打了洞栖息,净空多次来捕捞都没有捞着。池子里放生的鱼儿净空极是熟悉,却从没有见过金色的。如今突地显露出金光,莫非是个什么兆头?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便没了踪影。净空惦记着师傅,也不多想,急急回到方丈室里。见智玄头颅低垂,仿佛睡着了一般,才想起师傅已经去了多时。他忍住悲痛,烧了热水给智玄洗身子。智玄身体早冰凉了,被净空一阵搓揉,冒出腾腾热气。等洗黑了一桶水,净空看师傅的肉体竟然透明起来,拿了烛火细看时,只见几颗蚕豆大小的黑点在肉体里游走!用手按按却不硌手,方想到是舍利子,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悲伤,忙起身找来《华严经》、《往生咒》在师傅肉身前诵了几十回。等天明时候,把院子里被雷火劈得枯焦的古柏拾掇了,准备择个黄道吉日把智玄火化。
智玄法师德高望重,仙去了自然要通谕乡场里的人。等众人到齐了火化,看着舍利子现世,寺庙里香火自然鼎盛那是不消说的了。净空想到这里,心里就开始着了急:寺庙里没有备得多的白布黑纱,人来了准备就显得惶急;还要备上几桌素酒席,请些个厨子;添置些香钱纸蜡;稍后,还得让棺材铺子割上好料——骨灰匣子还是要搁里面的;自然还得请几个抬棺的青壮。事情多如麻。净空急得在大殿里走了十几圈,才记起要把智玄法师的肉身护好,免得自己一出去,让耗子或进来的狗咬坏了。他在院子里找了几圈没找着合适的东西,瞥见搁在厕所边的鱼罩子,急忙取了来罩在智玄法师的肉身上。一切俱备,天边现了鱼肚白。
净空全无睡意,出得庙门,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乡公所像蹲伏的癞蛤蟆趴在“三圣宫”脚下。清河恍惚蛇褪下的皮,两面的街面起起伏伏,让净空莫名的伤感。师傅去了,他想,我得把这事儿告诉给刘老太爷,他老人家会不会伤心?净空抬头看了看天空,天很高,翠蓝的颜色,浑然没有雷闪过的迹象。空中连一丝儿云也没有。太阳像洗过一般,不红,白白的,懒懒地挂在东方,却是没有温度,仿佛是贴在那里的一圈白纸。阳光落在清河水里,把河水映得白亮,看不见水中房屋、树木、飞鸟的倒影。陈子仁到河里汲水涮尿桶,透过水面猛然发现白亮的河底里浸着个红月亮,直喊:“日怪,日怪!”抬头看时,西天上月亮高高地悬着,发出浓稠的红光!红光和白光一点也不侵扰,仿佛那红光在半空里就被白白的光芒剪断了,把最后的那一节掉落了下来!
净空听得陈子仁叫喊,奔下那百十级台阶一脸悲凄地跑向河边,却一眼瞥见黄桷树下那根形似阴茎的“抱子石”白白亮亮,仿佛活物般地扭了两扭,不由得惊异万分。黄桷树长在贾德义的茶馆旁,把浓荫密密地洒下来,筛下斑驳的光影。灰黑色的根须浸在清河水里,软软地漂荡。茶馆紧挨着清河,坐在茶馆里,河风就飒飒地吹在人身上。这茶馆本是刘家的产业,清河乡场的乡长贾德义和刘三江是拜把子兄弟,刘三江自娶了九红做姨太太,贾德义心里就不满。诸多原因,刘家把这茶馆白送了贾德义。贾德义原本想把自家女儿嫁给刘四海。和刘三江喝酒时说了。刘三江立马说不好,你我本是兄弟,侄女儿嫁给我的弟弟岂不乱了辈分;再说侄女方十四五正是花骨朵一般,哪里能够早早就残了的。贾德义讪笑,把手里的酒杯转了个圈,埋首喝了一口,呛在嗓子眼里,连咳了数日。这事儿就罢了。刘老太爷晓得后,深赞刘三江很会说话。老太爷说:“他贾德义打的啥子注意我还不明白?他就盯着我们刘家这偌大家财!四海是在成都省里读了书的,将来是要光大门楣的,哪里能够娶个乡场里的女娃子。也不能和他姓贾的就为这事生分,他不是一直想要我们那茶馆?现在生意秋起来了,也不好操持,做个人情给了他。”
这茶馆的收入本也可观,但经过刘四海一番改革后生意就差了。贾德义接手后,在茶馆里仍旧摆放了赌博的台子、抽烟的铺子,引得些滚刀汉子来耍两把抽几口,生意自然又好了起来。刘三江后悔不迭。
黄桷树旁半人高的圆柱形石头上面本来捆着几根红布。这石头生得粗壮,形似阴茎。清河乡场里的妇人不孕,就来摸摸,倒是灵验,遂时常膜拜。妇人们把这石头摸得生光。净空初见石头在扭动,走过来时那石头却纹丝不动。莫不是眼花?他站了好一会儿,瞥见那石头上面捆的红布掉落在地上,便捡了起来。要把红布捆在石头上。摸了一把觉得湿沁沁的,定睛细看,那石头顶上开了一道裂缝,那缝里冒出黏黏的石浆,流得石柱上面满是!
净空吃了一惊,又用手在上面抹了一把,细滑粘稠,和裤裆里流出来的物事有几分相似。净空念及到这一点,一个光胴胴的女人就活脱脱地跳在眼前,裤裆里的玩意儿也活泼起来。他低着头捋开裤腰看时,直撅撅一根,忙朝四下里觑,看有无人来,只见陈子仁正翘着屁股在水里捞那个红月亮。净空急忙扎好红布,抽身便走。
净空想,此皆异像,难道是和师傅的仙去有莫大关系,是凶兆还是吉兆?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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