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十四)

【阅读悦读丨散文】冯显茂《秋日组章》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4   杀!

当我被近在眉睫的一抹金黄的亮光从混沌黑暗中拉出来,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小芳焦急愁苦的脸和刚刚熟悉起来的鹞儿胡同正房的景象陈设依次映入视线。她正专注地看着我,俊俏的脸庞还挂着几星残泪,见我睁眼,愁苦的眼里倏地又放出光彩。

“小芳……”我发现自己的右臂被她死死揽在怀里。泪水又涌出眼角,划过那不知已风干了几茬旧泪的小脸。“……好小芳……别……别哭啊……怎么了……”

“弄成这样还问怎么了?他……段……他……骗人!”

“怎么?”

“他……他说能保你平安……他……骗人!”

“是他送我回来的?”

“不是……是……叶子姐姐……”

“啊?”我吃了一惊,欠了欠身,左臂一阵剧痛,我“嘶”地一声咧了咧嘴。

“躺好别动。”她按住我,我趁机抽回右手拦在她腰际,“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我正等着着急,天都快黑了,忽然大门给撞开,高个子红头发的大姐姐抱着你进来,都快累死了。看见我,吓了一跳。我看见你那样儿也吓了一跳,就说‘枫哥,怎么了?’大姐姐就问我,‘你是和他在一块儿的吗?’我说,‘是啊’,她就说,‘那正好,交给你了……’然后就把你抱进屋放在床上了,说‘他受伤了,流血太多,得好好养……你照看他吧,我走了……’我问:‘大姐姐,你是不是叫叶子?’她看看我问:‘你怎么知道?’后来也没说什么,我留她歇会儿,她说不成,还说‘别跟他说我来过’,哎呀!……”

她连忙捂住嘴巴,刹时脸涨得通红。我不禁哑然失笑,“没关系的,她不会生气。你肯定得告诉我,她明白,不怕。再要见着她,问起来我假装不知道不就成了?”

“那不是骗人么?”她瞪大眼睛极认真地看着我。我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只能笑笑。换了是你,准备怎么跟她解释?三五句话能讲得她明白么?你自己又明白多少呢?

“枫哥,叶子姐姐她……真漂亮……”不知为什么,她羞红着脸低下了头,“就象……就象……神仙一样……抱你回来,累得脸都灰了,头发湿嗒嗒贴着脸,可……可……还是那么漂亮……”

“漂亮不一定是好事儿……”我随口说道。她笑了,笑得很甜。

次日,段恒来了。进门就大喊“罪过罪过”……“累老弟历险吃苦了!……”

“段爷,我没什么,火三儿大龙他们怎么样?”

“大龙受了伤,还好,跟你差不多吧。火三儿……”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明白了,其实根本就不必问。

“还好!”段恒打破了寂静:“总算没白搭上十几条性命——北边儿已经乱了,有几拨疯了,见人就下手,自己人也打。局子给惊动了,一路追到南边,还好收得快……”

“柴松呢?”我简直已经迫不及待,恨不能直接问“叶子呢?”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没碰上他,不过估计是离城了。目下,他只要一露头儿,甭等咱们,局子就得把他收了。他的摊子散了一半儿,就是卷土重来也需时日,那时这边儿早已休整好,风头也过了,还能等他重整旗鼓?……所以,基本上讲,咱们成了……”

我吁了一口气,可心里一点儿也没放松——他没有提起叶子。

“老弟,近半个月安心养伤,伤愈也不要妄出此门。一点儿小意思,权当应急,他日再酬过……”说着掏出一摞钞票粮票:“别推,勿见外。弟妹过来,收下,不准推,权当赔罪……老弟,说句话!”

“那就多谢段爷了!”

“痛快!”

临出门时,他回头又说:“差点儿忘了,明天有人来送些鸡蛋油什么的,是我让来的,老弟万勿见疑,万勿推诿啊!”说罢不由分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枫哥,咱什么时候回家?”入夜后小芳偎在我怀里,任由我抚弄又鼓起一层的小腹和因孕育生命而悄然饱胀的乳房。

“快了,等我养好伤,等外边儿平静点儿了……不会太久。”

我错了。

伤是养好了,可“外边”并不是如我所料地也“平静”了。二十多天下来,我已痊愈——被打惯了的皮肉似乎已养成了迅速复原的本领,加上小芳的悉心照料,可谓神速。其间段恒也来过两三次,均言无柴松下落——柴象幽灵一样消失了。“风头”已将过,段恒还未说出他的打算。我还在等——想等这件事有个终了——我想顶多再有一个月,这场争斗就会最后见分晓!

我错了!这场争斗永远不会有分晓,黑社会抢势夺权的争斗永远都不会终了!我做了平生最最错误最最愚蠢的决定——等!

三月中了,杨花初开,积雪遁迹,风中已带出了隐约的和煦。小芳怀孕四个多月了,肚子明显鼓起来,厚厚的冬装下倒还不显;可夜晚平卧下来时,无论隔着小褂还是光着身子,小肚子都十分骄傲地隆起着,似乎正将生命的奇美娓娓道来……

那夜,她要再爱一次,说过后就不敢大动,更不能让我上身,一切都得等孩子降生之后了……所以我十分珍惜,所以我俩都竭尽所能,彼此施予对方最大限度的浓情蜜意……所以我俩汗流浃背,余烬燃尽后很快就交颈沉睡。睡得真香,似乎已忘记一切;睡得真沉,沉得夜半的袭击者已走到窗根儿下才闻声猛醒!

我一跃而起,披上棉袄。她被我骤然的动作惊醒,刚一动让我一手捂住嘴。我在黑暗中摸到裤子,这时她也听见了硬物划门的声音,慌忙坐起,顾不得自己赤身露体,双手从背后围过来帮我穿衣。窗外是一团黑影,在夜的微光下模糊黯淡、不甚分明;但铁杠划门的声音却是实实在在、不容怀疑。跟大多数北城的房子不同,这间屋的门是朝里开的,也没有门槛,所以对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撬杠在门边寻缝而下,几番而不得,为我争取了弥足珍贵的穿衣拿刀的时间。

当我提刀正往门前冲的时候,外来者显然已失去耐性,“啪”的一声,铁杠的平头击碎门玻璃,夜的寂静被玻璃破碎的脆响打破。我人已冲到,对准刚从破窗之处伸进来欲寻插销的手臂飞起一脚——随着一声轻呼,被踢中的手臂往回急缩。我伸出左手欲擒,将将碰上,门外忽然同时发出两下重击,上面两块门玻璃应手而碎,无数玻璃茬子直飞面门,情急一闪之间,那只已被够着的手溜了出去。还未及抖掉身上的玻璃茬,门就被至少两只脚从外面狠狠地蹬踹,发出骇人的摇摇欲坠的声音,残存在窗框上的碎玻璃随着强烈的震动纷纷脱落。与此同时,窗玻璃也有几块被铁杠击碎,一扇窗户上的合叶松动脱落,整扇歪倒,冷风从几处大大小小的破口飞灌而入。我吓得倒退两步——绝不止一个人,甚至不止两个!好凶的手,好大的胆!

门又被重重踹了几下,门轴发出了支持不住的“支呀”之声——显然,他们已清楚,这门是朝里开的!

“躲床底下!快!!”我回头命令其实已看不分明的小芳。

有人爬上了外边的窗台!门轴开裂!!那人已撕掉了被击烂的窗框,正蹲身猫腰欲进。我再也顾不上别的,两步抢过去,挥刀朝正往下跳的家伙砍去。他一惊,停了一下,右手忽然翻出一道寒光,迎着我的刀锋居高临下而来。“当”的一声巨响,迸出的火花映出了圆圆的脑袋和一张娃娃脸——又是他,姚金平!好大的胆子!!一碰之下,我倒退,他跳下窗台落在屋外。还未及收住倒退的步子,门板歪裂,向一边缓缓倒去。伴着土崩瓦解的余音,门户洞开,两条人影同时窜入,同时奔向床头——天哪!

我斜刺里猛跳过去,手中刀由上而下横劈。两人骤然停住,两把凶器亮出,其中一把和我的刀口相撞,又迸出火花,另一把让过了甘蔗刀直逼胸口,我连忙侧身躲避,右边,长刮刀又到……幸好我披着棉衣,闪身扭动之际衣袖摆起,正好迎住刀尖将其厚厚蒙住。我感到刮刀捅进棉衣遇阻后变线的拉力和棉衣被刺破的轻响,随即棉衣被卷走。一带之下我往前挪了一步,举刀格开左边砍刀,右脚抬起胡乱前踢,正在全力拉扯棉衣的家伙中了招,连人带刀拖着我的棉袄弯下腰。我刀平挥,宽厚沉重的刀身重重拍在他头侧,借力回抡,刀身变成刀口直取左边人的脖子,攻其必防。果然,他停住了其实已堪堪碰上我喉咙的大号刮刀,缩脖低头躲避。我趁机左手抓住他握刀的手腕猛一反扣,对方下半身因手遭骤痛下意识半挺,正好迎上我弹踢出去的左脚。我右手的刀已自然地停在半空,在被踢中胯下的家伙弯腰缩肩之际狠狠往下平拍他肩膀——弯腰成了倒地。

拍下刀身同时,左后侧阴风又到,我已无从抵挡,只能右侧身子闪过。一记重击打中肩头,虽然剧痛难当,可总算还好——是铁杠而不是利刃。肩头被打得不由自主一沉一缩,背后又是一阵阴风。我全力前扑,至倒地才算躲过背后沉重而锋利的凶器——不是九环刀,比九环刀还要沉重!

铁杠劈头抡来,伏倒的我勉强举刀抵挡,一挡之下,刀脱手,人又伏下。我急忙双手撑地欲团身而起,手里还在摸索着脱手的刀柄。姚金平一跃而起,飞过我未及抬起的头顶,手中的家伙背身猛扫,我赶紧一个侧伏又趴下。侧身抬眼之际,我看清了刚刚侥幸躲过去的利刃是一把刃口闪着寒光的薄身板斧——一种过去农村人砍伐树木使用的沉重而不乏灵活锐利工具!

终于摸到了刀柄。我双手按地又一次跃起。不想铁杠由上而下从背后搂头打来。我已收不住步,翻不回因跃起而后仰的身体。这下势必会在跃起后被打到——重重打在头上或是脊背上!我的心骤然下沉……

跃起的脊背没撞上铁杠,却碰到了一个温软的身子。我还未及反应,“啊”——娇弱的轻呼紧随着金属重物拍打在裸身上的恐怖的闷响从背后传来。贴在身后的温热身体顷刻软软伏在我背上,刚刚围住我腰际的双手缓缓松开——小芳!他打中了小芳!!心口象被利刃穿过似的一阵痛楚,身体不由自主在小芳从背后的倾压下往前踉跄。迎面的斧子又举起横扫过来,我勉强抬起刀招架——“当”的一声,甘蔗刀、右臂和整个人随着这全力而攻的一击向右倾斜;“当”的一声,迸出无数火花,映出姚金平闪烁着杀气的眼睛;“当”的一声,背后的小芳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柔弱的双手忽然生出千钧巨力,一把把我顺势推向右侧。

我在姚的重击和紧随而至的小芳奋力一搡之下歪向右边,失去重心倒向床脚……就在这不可逆转的歪倒开始之际,我听到了由上而下再次劈来的斧子的风声从耳边划过;我听到了背后铁杠又一次重重打在小芳赤裸着的身体上的声音。在倒下前的一瞬间,黑暗中,我看见了小芳受击前抢的身体和姚金平已经收势不及的斧刃相遇——随着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噗”的一声,小芳凄厉的惨呼划破夜空……锐利沉重的斧子深深嵌进娇弱的胸膛,一泉鲜血横飞而出,四溅当场,屋里顿时被血腥气弥漫……

“王八蛋!”姚金平和我同时发出了野兽般的狂吼,不知道在咒骂谁,不知道该咒骂谁……瞬间的黑视之后,我被体内喷薄而出的怒火强推着一跃而起,小芳双手紧紧抓住嵌进胸膛的斧子,姚金平弃斧慌乱地后退,持铁杠的人僵在黑暗中,举在半空的铁杠一动不动。

小芳的身体在踉跄、摇晃,姚金平的影子凑前一步,随即又惊恐地退后。“啊”的一声呻吟,小芳缓缓摔倒在地,失去把持的斧子沉重地从胸前脱落、坠地,带出一片暗红的血幕……姚金平在后退,持铁杠的人在后退,被打倒在地的两个家伙正往起蠕动。我的刀已举起,人已疯狂,身子已跃出。坚利无比的甘蔗刀在空中狂扫,击中铁杠,扫过铁杠,沉闷的利刃断骨之声伴着无比痛苦的惨叫……在与铁杠碰击迸出的火花余辉中,我看见铁杠连同把持者的半截手臂一起飞出,如注的鲜血涂标在脸侧。另一边,姚金平矮小的身影已经避过这雷霆一击朝门口窜去,刚刚爬起的两人手中的利刃又刺将过来……

我恶狼般狂叫着,无情、疯狂的甘蔗刀把第一把与之相碰的刮刀撞得直飞出去,第二把在碰撞发生的一刹那急收,把刀锋引向自家肩膀,“咔嚓”一声,刀刃砍进肩膀,深不可出。伤者嚎叫着捂住肩头,连人带刀翻倒。另一个起身欲走,被我回身抡起一腿砸中肩胛,再一脚蹬出数步歪倒,没了声息。此时,姚金平的影子已经消失……

屋里顷刻间陷入了黑暗的寂静,只有几个痛苦喘息的声音。我跑出院子——的确已不见姚金平的影子,恨得狠狠一跺脚跑回屋。拉亮灯——满地鲜血,小芳歪在床脚,下身直挺挺地,脚趾痛苦地抽搐着,一手紧紧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往床上乱抓,似乎想够着什么——大概是要她的衣服吧。她胸前出现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翻出粉红色的肉和暗红的内脏,左乳已几乎被劈成两半,半个身子透染着鲜血,仰着头大张着嘴喘息,嘴里还在不断涌出鲜血……

“小芳!”我惨痛地呼号着,视线中刚才被踹倒的家伙正缓缓爬起。我一跃而到,一脚跺住受刀伤倒地的那个,“咔嚓”一声拔出嵌在他肩头的甘蔗刀,伤者闷哼半声歪头晕倒,血流成河。刚刚爬起来的家伙看见带血的刀和我,下意识捂住脑袋。我的刀已举起,人已欺近——“枫哥!——别……”身后传来小芳撕心裂肺的喊声。向下劈的刀停住,刀下人趁机窜出屋外,几步消失在院门口。

“当啷”一声,刀落地。我急转身两步抢过来蹲下扶住正软软歪倒的小芳的上半身——“小芳!小芳!!”

她慢慢睁开眼,双腿蜷起,气若游丝:“枫哥……”随着一声呼唤,一大口鲜血涌出嘴角,淋漓而下,和胸前的血汇在一起。“别说话,咱……咱……上医院!”我的视线模糊,声音发颤——上医院,已经没用了。

“枫哥……别……别着急……”声音已非常微弱,胸前的刀口也停止了流血,脸色惨白,铁灰干涩的唇上挂着几缕惨烈的鲜红。

“孩子……孩子……坏了……”紧捂小腹的手缓缓抓住我。我顺着看去,胯下的地上有一大滩完全不同的紫红色粘稠的血。她的手象冰一样冷。

“小芳,坚持一下,没事儿……不碍的……”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划过面颊,落在她唇边。

“枫哥……我要走了……我答应过……要走的时候……告……告诉你……”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力量大得惊人,胸口的伤处在这一力之下又挤出了最后几绺血丝:“亲亲我……”

我含泪低下头,颤抖的双唇压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冰冷干涩,带着浓浓的血腥。忽然,紧握着我的手松开了,双唇歪向一边,蜷着的双腿缓缓伸直,小芳慢慢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带着淡淡哀伤和无限依恋的美丽的眼睛。

我抱着她,痴人般摇晃着,泪水止不住涌出,心头犹如万刃穿刺似的流淌着深深的痛楚。没有哭声,没有哀号——她走了!我的小芳!带着我们的爱,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幸福走了,再不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麻木中缓醒。小芳的身体已经冰凉,身上的血污已经干涸。从破碎的门窗吹进的冷风轻轻抚弄着她软软的头发,似乎想要扫去残存在脸上的血痕……

我把她抱上床,盖上被子,一件件收敛起她的衣服,系在她的包袱里掖进被子。然后整好自己的衣裳,把带血的甘蔗刀藏进她亲手缝的布套,别在身后,抱起裹着她和包袱的被子顶在胸前,看看四周——两个重伤倒地者一动不动,血流得满地都是,八成不得活了。我把怀中的她抱得更紧——“小芳,咱走!枫哥带你走!!……”

黑暗的凌晨,马路上寂静无人。早春寒气逼人的南风把我脸上的泪水一遍遍吹干。小芳的身体在被子里慢慢变得僵硬。我双臂麻木,整个人也似乎都已麻木,只有两条腿还在机械地走着,不知该去向何放方,也不管要去向何方……

晨曦悄悄绽露的时候,我已出了永定门,来到一片荒凉的河滩。前面是积冰初融的河流,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荒芜。

疲惫已极,前无去路。我弯下腰轻轻放下小芳,抽出甘蔗刀奔向河边,发狂地砍打已经酥薄将破的冰面,很快劈出了一片水面。再回到岸上,抱起赤裸的满身血污的她淌进冰河。冰冷的水洗涤着她的身体,冲走血痕,一点点显露出白嫩的肌肤,蒸腾起缕缕蒸气。她的身体和头发随着暗流轻柔地浮动着,好象又拥有了活力,如同刚刚出生的婴儿……

我把她重新裹进被子,抡起刀在坚硬的冻土上砍打。随着一个浅坑的逐渐出现,身上挥发出的热气御去了冰河水的寒意。我不在乎汗水与冰水在身上的交融,不在乎手上磨出的血泡,也不在乎刀刃已开始缺损,甚至不在乎远远传来的脚步声,不在乎脚步声已逼近,在身后不远处停住。

坑挖好了。我跪在地上牛喘着,头也不回地缓缓把已经卷刃的刀朝后一指一扬,对准脚步声停住的方向。

“杀了我吧,如果你愿意让我和她做伴儿……”淳美、平静、沙哑的女声。

我猛回头,眼中映出穿红的高佻身影。粗密蜷曲的红发蓬乱着在风中飘动,苍白美艳的脸庞黯淡无光,带着深深的哀惋……

“你?”

“……”

“干什么?”我把刀往地上一戳,盘腿而坐。

叶子往前凑了一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去了?”

……

“……她叫什么?”

“小芳……”

叶子一步步朝小芳走去。

“站住!”我厉声喝道,“嚯”地站起身,“别碰她!”

“你就忍心看她这么样儿就入土?”

我无言以对。面对叶子滚滚而出的泪水,良久,无力地挤出三个字:“别——碰——她……”

“……那你过来,给她穿戴好!”

我仍下刀走过去蹲下,打开包袱,掀起被子,开始给小芳穿衣。

“她……怀孕了?”

“是。”僵硬的遗体把我弄得不知所措。

“我帮你……”声音从背后很近的地方传来。

我沉吟半晌,起身让在一旁,默默看着她跪下小心翼翼地为小芳穿戴。包袱里露出一角白色,叶子伸手一拽,抻出一件男式衬衫,左肩头还残存着一片洗不净的血污——那是我救下小芳那夜穿的衬衫,上面有救她时留下的血迹;后来,这件衣服穿在了她身上;后来,她为了还给我这件衣服追出数里——我们相识了;再后来,她管我要去了这件衣服,说一辈子都要带在身边,当成命一样收藏……

“你的衣服?”

“……你的血?……”

……

“为她流的血?……”

……

我没有回答。好一阵,叶子好象全明白了似的,把这件衣服仔仔细细叠好放在小芳胸前,又把她双手掰过来压住。

当我把穿戴整齐的小芳放进坑里时,她脸上好象挂着一个隐隐的微笑。叶子脱下套在棉衣外的红绸衫拿在手里捅我:“她管我叫过姐,要是你不在意,我想给妹妹送个‘见面礼’……”我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侧身让开。她缓步过去,在坑边双膝跪倒,伸出长长的手臂抖起绸衫。一片鲜红飘然落下,辉映着初升春日的光灿,宛若霞光,瑰丽、凄婉……

小芳的脸在红绸的映衬下微微泛红,身子隐在鲜艳的红云中,脸上挂着那个永远的微笑,好象沉睡的新嫁娘……

叶子默默跪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对着小芳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荒野上多了一座新坟,孤独、渺小、凄凉。那里面,埋藏着两个生命,过早枯竭了的两个生命。她们用自己柔弱的生命换取了另一个人的生。她们是我的妻子、孩子,不假思索地把生留给了我的妻子、孩子……这值得吗?我无法回答;她们,也永远不会回答……

“我到过你那儿了……”

“哪儿?”

“夜里你离开的地方……”

“你认识那儿?”

“我原来就住在那儿……”

脑子“嗡”的一响,似乎想到了什么。其时我们已经安葬了小芳,不约而同地躲进河床边一座废弃的破棚子里。

“为什么上那儿?”

“告诉你——他们来了……”……“可惜,这回晚了……”

“这回?”

“我被发现了,半路上打晕……等醒了,已经太晚了……”

“上次是你么?往门上仍砖头?”

她点点头。我脑子更乱了。

“我不想解释,也不指望你相信我、原谅我。你不会,换了我,我也不会……”她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支烟,从我手里拿过火柴点着吸了起来。“现在不比从前,在你跟前也用不着再遮掩什么……那两人好象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本想……本想跟小芳……可是……”

“可是我来了,是不是?”

我在她投过来的目光下沉吟良久,点点头。

“好糊涂!……要真那么着,小芳妹妹非再气死一回不可!你想想,她拼了命救你,为什么?跟她一道儿死??要真干了那种蠢事,你可真辜负了她一片深情厚意了,更对不住她们娘儿俩的性命……”

“住口!”我喝道,她应声而止。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心跳和血液的流动……酸楚的泪水划过脸颊,滚烫、无声。“没有她,我……真的……不想活了……”

“别干傻事,更不能辜负她的情意。一定得咬牙活下去,活出个样儿来,也好告慰九泉下的……”她竟把头埋进膝盖抽泣起来,声音由小变大,再慢慢变小。

“那你说,我怎么办?自首?”

“也不见得不是办法……”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狠狠抹了两把眼泪,“不过不是最好的办法……”

“那还能怎么办?回去?没事人似的接着混?”

“你还没混够,还没打够哇?!……那么多该下地狱的人都还逍遥法外,你去自首,不觉得太冤了么?……真就没有第三条路了?”

“有么?”

“有!”

“在哪儿?”

“前头——就在前头!”

“走?”

“走!”

“走??”

“对!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远走着……天大地大,哪儿不能落脚,哪儿不能安身立命?只要有决心,重新做人的决心,堂堂正正活下去的决心……你——有么?”

我有么?有这个决心么?我该不该相信她,这个曾经给我带来幸福和灾难的女人?小芳,你能告诉我么?……远处的孤坟在视线中仿佛轻轻涌动,我缓缓站起身,骨节发出铮铮的暴响,似乎炫耀着生命的力量。随着这响声,浑身的疲惫痛楚瞬间融于体内奔腾的热流,被吞没、击碎、不知所终;随着这缓缓的立起,几乎已浸透骨髓的污秽肮脏脱壳而出,遁迹于身后脚下灰暗的世界。我跑到外边,奔向安睡妻儿的新坟,奔向初融暗涌的春水……——我有!活下去的决心,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决心!小芳——看着吧,你的枫哥——决——不——会——辜负你,你的爱,你的情,你的生命……泪水如泉而涌,被初升的太阳折射出绚丽的光彩,好似飞动的虹。虹的姿彩中,甘蔗刀远远飞出,落进冰河,沉落……永远地沉落……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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