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胜衣:说鸡肋编
这个丁酉鸡年,为添一份岁时书趣,新置了几种以“鸡”为名之书,中以宋人庄绰的《鸡肋编》,内容最有价值,读来最感合意,最值得一说。
作者身处南北宋之交,走南闯北,游宦四方,留意各地民俗风物,喜考据而治学谨严,又多结交名人文士,故而从朝廷事务到文坛逸话,从乡野异闻到书卷典故,皆能详悉广知;以其“博物洽闻”写下的这本《鸡肋编》,虽自谦如曹操“食之无所得,弃之殊可惜”的鸡肋,但三百余条笔记包含了丰富的史料,且多得自亲身闻见,资料价值一向为人公认。举凡时事军事,政客文人,宫廷风云,市井琐话,宗教秘史,名家轶闻,诗文言语,风土人情,时令节俗,草木虫鱼……大者如雷贯耳,小者切实细致,虽编排散碎,却读得很有意思。
此书为人瞩目的,首先是与金之侵宋等痛史有关的政治、社会内容,具体详实,且叙述鲜活,很有现场感;可我不贤识小,在重大史实之外,却更关注诸如花草树木的枝枝节节。比如有一条引蔡京《太清侍宴记》,详写宫苑的景物与礼仪、君臣的对答与行止,叙述表面谦恭而实质洋洋得意,庄绰因之斥蔡京“不特欲夸耀于世,又将以恐动言者。然不知皆不足恃为荣也,而适足以为国家之辱焉。”确是一针见血。然而我倒感兴趣当中“上亲以手持橄榄以赐”、“妃剖橙榴折芭蕉分余甘”的细节,以此宫廷风尚可反映宋代的植物文化。
这自然不足为训。书中有一条引王令论诗,云:“礼义政治,诗之主也……鸟兽草木,诗之文也……后之诗者,不思其本,徒取其鸟兽草木之文……”作者认同这种文以载道的正统主张和对鸟兽草木小趣味的批评。可惜我积习难移,无可救药,于其《鸡肋编》仍取这类花鸟情趣。——事实上,庄绰对本草、农作物等也深有研究,关于植物的记载很多,这里只选一些谈谈。
印象最深的,是记范仲淹有个曾孙女得了疯病,“尝闭于室中,窗外有大桃树,花适盛开,一夕断櫺登木食桃花几尽。明旦,人见其裸身坐于树杪,以梯下之,自是遂愈”,后来还得了善终好结局。——这个画面太美、画风太诡丽:名门闺秀,深夜从窗口爬到外面的桃树上,裸身安坐于树梢,采食桃花直至清晨,把一树繁花几乎吃光,其癫狂症也因之褪去。我看过的花木文化书籍,还未见有人引用这个传奇故事。桃花盛开的春日读之,很是震撼,虽知不经,却深感一种大自然的神秘力量。
其他如记兰蕙类别,“茎短,每枝一花者,为兰;茎长,一枝数花者,为蕙。”正好对应我家新春开得清丽的两株蕙兰。记“浙中少皂荚,澡面、浣衣皆用(同类植物)肥珠子……故一名肥皂。”这大概就是肥皂一词的由来。记宋太祖未发迹时曾“卧于田间,而树荫覆之不移,至今犹存,谓之龙潜木。”类似树木有情于人、“日已转而荫不移”的故事在别处也读过,但庄绰特别有发言权(本书就讲了两次),因他曾亲自去看过这棵神奇棠木,还“为筑垣以护”,砌矮石墙保护起来。记历代“嘉木”的典故,从对美树的态度看出人品,其中有位王义方,买了房子后因爱庭中嘉树,特地为此再补给原主钱款,“此又足见廉士之心也。”我看不仅如此,还足见对嘉木是真爱。
庄绰的宦迹包括岭南,曾在两广考察,对这“广南”(宋代的行政区域名)一带风习也有不少记述,包括花木方面,我作为广东人自感意外之喜。
最别致好玩的“广南风俗”,是记僧俗混同,和尚可以经商、娶妻,而且“市中亦制僧帽,止一圈而无屋(幄),但欲簪花其上也。”宋人不分男女、朝野皆流行簪花,乃至如《水浒传》的“一枝花蔡庆”,刽子手都头上戴花,是盛代风雅;而在岭南更到了僧人亦要簪花、因光头就特制帽子的地步,真是“只应此地最风流”,或者说是宋代风流的极致表现了。
又一条引苏东坡语“岭南地暖,百卉造作无时。”然后以亲身经历,谈广东与江南迥异、不遵北方物候的花信,如我读写之时的“二月半梨花已谢,绿叶皆成荫”等;并引同样流寓岭南的韩愈“所见草木多异同”之诗。——韩退之这首《杏花》,写“浮花浪蕊镇长有,才开还落瘴雾中”,我由此处转折读到,才明白张爱玲小说《浮花浪蕊》的题目出处。
种种精彩,难以尽录。最后,对草木之外的鸟兽,只选一样来谈:鸡年之鸡。《鸡肋编》恰有一条应合书名与年景的:“人家养鸡,虽百数,独一擅场者乃鸣,余莫敢应,故谚谓'一鸡死一鸡鸣’。”即要待此领头鸡死后才有另一鸡出来鸣啼。这种独特现象颇有趣,但并不能一概而论,作者接着就说:“广南则群雄(鸡)竞鸣,又不可解也。”不过,这反例所在的粤港,“一鸡死一鸡鸣”的谚语至今仍流传,说明还是有道理的。
也许庄绰的记载可从另一角度去联想:背离常规、迥异中原、不听主调、群鸡竞鸣、让外地人觉“不可解”的,乃是南蛮之地的固有野性。(书中还记岭南岁除燃爆竹,人们集呼“万岁”,令北方人惊骇,亦见出广东天高皇帝远的传统。)
这当然是过度阐释了。回归本书,就欣赏一下那些奇妙的桃花嘉木、在浮花浪蕊间听听鸡鸣,也够不负鸡年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