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单上的春天
某几天,她发现汤菜转为清淡、羊代替了猪肉、牡蛎将要下档、馅饼增加、布丁没有了、香肠基本消失、各类蔬菜——胡萝卜、豌豆、芦笋、豆煮鲜玉米甚至蒲公英层出不穷,多了蒲公英和水煮蛋,她就知道:春天来了。
城市并非乡村,没有那么广袤的植被。季节变换,改变植物的色调与枯荣,春浅绿,夏深绿,秋红黄,冬枯槁,在城市里很难发现——城市里有太多常绿乔木,保证四季的茂盛;有足够的供暖,保证体表的温度;所以,如果你常年宅在家里,很容易就注意不到冬去春来夏转秋——人毕竟不是鸭子,不会敏感的意识到春江水暖,嘎嘎大叫。
南齐时文惠太子去问周颙:“菜食何味最胜?”
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所以杜甫“夜雨剪春韭”。二三月韭菜,微微一炒到微软就能吃:略经一层油,轻软明净。
老苏州人无论穷富,到春天要吃“头刀韭菜”,还有人相信吃了能壮阳。
春天得吃鱼。瑞典人早几百年就认为,春季鱼近产卵期,蓄力已久,正好拿来坐享其成。里海渔民捕鲟鱼做鱼子酱多在春天,就在于此。
海明威引古巴渔民的说法,“春天的鱼腥且甜,有健旺的生命气息”。
日本人以前相信,吃每年头产的初物,可以多活七十五天——好像中国妖怪都爱吃童男童女,老色狼都要找小姑娘陪睡来延年益寿似的。如果吃了初鲣,你可以多活七百五十天。虽然有些人认定回游鲣鱼好——那时节的鲣鱼,暑假没作业,吃肥上膘,秋来被捕,拍松了,加葱姜蒜萝卜泥吃,也可以离火远些,烤出油了吃——但到底敌不过初鲣派们势大。
好的鲣节,都选初春鲣鱼造就,哪怕瘦,但鲜美无匹——何况还增寿七百五十天呢。
四年前的书《爱情故事》里,说我们江南春天该吃的东西。
——星期天,小伙子送来了一大袋淡紫香椿芽,说是同事出差去北方带回来的,前两天刚到。外婆大为惊喜,回忆着自己多少年没在谷雨前吃到紫色香椿芽了,就吩咐妈妈烧开一锅热水,将香椿芽烫了烫,香椿芽发了绿,拌了麻油,大块豆腐用水烫一烫,下一些盐,等一等,和香椿芽一拌。屋内屋外一起叫出来:好香好香!
——船娘握着一条条新钓上来,剖完鳞、取完内脏、大拇指粗细的小鱼,放进慢火煮着慢条斯理咕噜噜响的粥锅里,滴了一点酱油。出锅的时候,撒了一把葱花。
——酒酿,在他们那里叫酒酿,在有些其他所在,也叫做醪糟。过年时,可以做甜食配彩色小汤圆吃,平日也能干喝。在他们那里,酒酿是正月后二月间,自己在家可以单做的,大家都说,开春的酒酿最有味道,喝醉了不口干。平常,酒酿阿福叔踩着三轮车,后厢覆着白布,白布下是一盆盆冰凉甜的酒酿,一路嚷:阿要酒酿?酒酿甜的!阿要酒酿?酒酿甜的……
——他们那里,青团子是菜叶子榨出汁水来,和了面粉蒸的,通常馅儿是豆沙,懒得碾豆沙的家里,就去问汤圆铺或玉兰饼铺子买,青团子主要吃个春天劲儿。
——黄昏了,妈妈在厨房教导姑娘:锅里油热了,下生姜,放下黄鱼,两面煎一煎,下十滴料酒,放酸菜,加水,烧到水开,放葱——这就是酸菜黄鱼汤了。
——大家在山顶吃完了茶叶蛋,沿后山而下。下山时,是后爸和小伙子扶着外婆。后山林叶参差,竹木穿天,大家的脸上身上,都翠绿逼人,竹林间有鸟噪声,有戴着草帽挖笋子的山麓居民。妈妈就走过去问价:笋子怎么个卖法?这个不一定!挖出来了,看大小,再定价钱!那就挖几颗吧,我们要做腌笃鲜吃的,不是用来炒的!好!
——江南人对春天敏感:吃了一冬的红烧蹄胖之类,闷得脑满肠肥,油脂如大衣裹满身躯,急待些清爽的,于是见了鲜笋就两眼放光。腌笃鲜是个好样儿的:荤素连汤皆备,够一大家人下饭了。姑娘在厨下剥笋,妈妈切好了鲜猪肉,切好了咸肉,洗净,将水大火烧开,下了肉,加点儿酒提香,慢火闷了一闷,加笋,开着锅盖,慢慢的等。到晚间,汤色变白泛黄,勺子舀起来,香味醇厚。妈妈喝了一口汤,说:
这个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