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在他乡】◆谷玉斋
再过几天,奶奶就八十七岁了,可是,今天,她应该,已经,不在了。
事情早有征兆,可我就像一只乌龟,缩在盖子里,不听,不看,也不问。
我给她买了一条又一条棉裤,一件又一件棉袄,一双又一双棉鞋,一只又一只热水袋。我寄过去,寄过去,寄过去和寄过去,我就是不回去。
我连购买记录都不看。
我知道她在念叨我,她一定在念叨我,可我就是不回去。
老公每次小心翼翼提及,我就立刻说,你闭嘴,不要提,好了,我不去,知道了。
我还是熬不过良心,回去了。
天很黑,风也大,我冷得屁股上起了冻疙瘩。
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她说:我认得俺妍妍。这是俺妍妍,我可想俺妍妍了,我的妮儿呀!
我用很大很大的声音说:奶奶,我不是来了吗。奶奶,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她说:我任嘛不想吃,我的妮儿,对我可好了。吃的,用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没有不给我买的。我没有用了,帮不了你。
她说:到处都很脏啊,我干不了了。
她说:你看我呀,我以前多干净,现在浑身弄得很脏,没法洗呀。
她母家经商,幼时丧母,少时丧父,跟哥嫂度日。
念书不成,大后嫁人。
适逢动荡,屡遭批斗。爷爷逃难,衣食无着。
幸存二子。
她,剪花做鞋,揉面蒸饭,纺棉成线,一生不曾清闲。她身材壮实,为人憨实懦弱,吃苦耐劳,一生不曾恶言恶语半句。
她最疼我,丁点好吃的,必留下来,躲着弟弟,悄悄塞给我。小时父亲管教我,她必牵着我的手,颠着放开后的小脚,大声训斥父亲。
大她九岁的爷爷在她辛苦照料多年后,还是走了。
她也坏了身体。
我在外读书多年,她念叨啊念叨。经常拄着拐杖,看到路口每一个女子都像是她的妮儿。
她年纪越来越大,我却越来越少陪她。我不愿意亲近她,害怕她,不耐烦她。
偶有回家,她常常就这样陪我坐着,给我絮絮闲话。我言语几句,安慰几声。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只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元旦假。夜幕到家,一早披星返回。我有许多必须回去的借口——孩子上学,我要上班,这事那事等着我去处理。其实,我就是一刻也不想呆在那里。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好像是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压得我头懵心堵。
此后,我只打过一个电话,叔叔说,奶奶把私房钱告诉他在哪里。
然后,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知道她一定不停不停地念叨着我。我却像极了一只只会躲在壳里的王八,闭关锁心,怕听任何消息。
她的儿子们,我的父亲,我的叔叔,不会跟我说她的病情。我也谁都不理不问。
我知道草木有荣枯,我知道百川东到海,我知道青山隐隐水迢迢,我知道也许他乡是故乡,我知道这世上关于人事代谢的一千种道理,那又如何?任何道理都无法阻挡岁月前进的脚步,都无法成为自我救赎的良方。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地母仁厚,请您安放她的魂灵。
从此,这个世上,真心爱着我,护着我的人,又少了一个。
我自私如此,此刻,想得还是少了一个爱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