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龙脑香

段成式

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

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猧（wō）子于坐侧，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

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乃卸幞（fú）头贮于锦囊中。及上皇复宫阙，追思贵妃不已，怀智乃进所贮幞头，具奏他日事。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注释】

1）交趾：古地名。在今越南河内西北。

2）龙脑：龙脑树树干所含油脂的结晶，今称樟脑。

3）贵妃：即杨贵妃

4）亲王：即为宁王李宪，唐玄宗兄长

5）贺怀智：唐玄宗时的琵琶高手，与李龟年齐名

6）康国：西域古国

7）猧（wō）子：小狗

8）幞头：束发的头巾

9）上皇：安史之乱起，玄宗前往蜀地避难，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尊玄宗为太上皇

【译文】

天宝末年，交趾国进贡龙脑香，好像蝉或蚕的形状。波斯人说这种香要很老的龙脑树的树干上才有，皇宫里的人都称之为瑞龙脑，玄宗只给杨贵妃一人赏赐了十枚，香气弥漫有十多步远。

夏天，玄宗和宁王对弈，让贺怀智独奏琵琶，贵妃站在一边观棋。玄宗计算棋子要输了，贵妃就故意把康国的小狗放在座位旁边。小狗爬上棋盘，搅乱了棋局，玄宗非常开心。

这时，微风吹来，把贵妃的领巾吹落到贺怀智的头巾上，过了好一阵，贺怀智转身的时候才掉到地上。贺怀智回家以后，闻到自己全身香气浓郁，于是就取下头巾珍藏在锦囊中。等玄宗从蜀地回到宫阙，追思贵妃，情不能自已，贺怀智就献上自己珍藏的头巾，详细陈奏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玄宗打开锦囊，流着泪说：“这是瑞龙脑的香气啊。”

选自《酉阳杂俎·忠志（其一）》

作者简介：

段成式：字柯古，晚唐著名志怪小说家、诗人。出身官宦，其父为唐穆宗时期宰相段文昌。著有志怪集《酉阳杂俎》。

赏析：

一个皇帝宠爱他的妃子，有可能是贪图美色，有可能是贪图新鲜，但能独宠不衰，可见宠妃本人也有让皇帝心心念念的优点。杨玉环的优点很多，史书上说她长得美，通音律，善歌舞，这些是硬件，而在这则故事里，我们还能看到她的聪慧与狡黠。

这则记载中说，玄宗和宁王夏日里下棋，让当时的琵琶高手贺怀智伴奏，爱妃杨玉环陪侍。眼看着皇帝这棋要输了，这时就见杨贵妃的聪慧了。她抱过一只西域进贡来的小狗，故意让狗爬上棋盘，扰乱了棋局。这一闹化解了尴尬。

这个举措乍看上去好像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其实细想来，非常贴心。文里说“上大悦”，玄宗高兴的不仅仅是糊了棋局，也是贵妃的善解人意和聪慧狡黠。原本棋局有输有赢是常事，但有了“皇帝”这层至高无上的身份在，输赢就多了一层不同的含义。

兴许宁王本人还会因为贵妃抱来的小狗这么一闹长长松了一口气，毕竟既不能咄咄逼人地赢过皇帝，这是犯上，也不能演技拙劣地故意输给皇帝，这是欺君。无论哪一种，都不如让一位深宫宠妃抱一只宠物，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扰乱棋局，这种更为和气又巧妙的化解方法了。所以才说，这是杨玉环的聪慧与狡黠。

这个故事的结局必然是悲伤的。也正因为这份我们早就知晓的结局，才越发反衬出当时他们之间的细枝末节是如此动人。

故事片里常常会出现一位旁观者，他见证了主人公的经历，他穿起了整个故事的线索。在这个故事里，旁观者就是那位弹奏琵琶的乐手贺怀智。

文章高妙之处在于，它没有通过旁观者的嘴巴正面叙述这个故事，反而用了一个非常精巧的设计——气味。人有五感，其中气味最能惹人深思，令人遐想。气味可以带来想象，带来记忆，带来通感。而本文里的气味就是在文章开头隆重介绍过的瑞龙脑的香气。

香气无色无形，游游荡荡，它从贵妃的衣衫领巾上飘到琵琶手的发巾上，并被他好好收藏。然而等佳人香消玉殒后，这抹残留着淡淡龙脑香的发巾就成了玄宗皇帝思念爱妃的最后羁绊。古人始终是含蓄的，即使泣如雨下，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啊，这是瑞龙脑的香气啊。可是试想前文，瑞龙脑唯独赐给了一位女子。幽香还在，佳人已亡，实在令人唏嘘长叹。

补充：《旧唐书》里记载，杨贵妃死后仅仅用白绫收殓，草草埋在驿馆的道旁。等到玄宗回朝后，路过此地，令人挖开坟墓，发现她的尸身已经腐烂，只留下一枚香囊。史书用了四个字：“香囊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