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魏新河｜秋扇詞話（1—20）
秋扇詞話
小序
《秋扇詞話》一卷，余二十年前之所作也。客歲曲江雅集時，夢芙兄欲徵同好數子詞話，裒爲一帙，用鎸梨棗，今歲又復屢趣，爰發舊簏，檢出付郵之際，續作尾條，加以弁語。
戊子七夕立秋後五日魏新河識於長安金光門孤飛雲館
一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此非詩句，小詞俊語也。
二
張玉田《解連環》云："想伴侣，獨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張仲舉《綺羅香》："曾信有、客裏關河，又怎禁、夜深風雨。一聲聲、滴在疏篷，做成情味苦。"此皆工於氣脈者，然則虚字之用，詎可不知。
三
沈祥龍《論詞隨筆》："詞中虚字，猶曲中襯字，前呼後應，仰承俯注，全賴虚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不特句首虚字宜講，句中虚字亦當留意。如白石云：'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先自、更聞互相呼應，餘可類推。"
又如白石云："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却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庶幾句句有虚字，故其跌宕曲折、虚實開合，自得其宜，空靈可愛。
四
碧山樂府深厚之至，八百年間難得其匹，真詞中之聖也。若龍涎香、新月、蟬、牡丹諸作，纏綿忠愛，騷雅清俊，殆欲後無來者，乃復平易近人，如歐陽公書。學詞先由此入，乃爲正途。
五
夢窗詞如萬花爲春，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潛氣内轉，空際翻身，常人所不宜學，唯其字面，騷雅之至，學者可先由此觀夢窗。
六
白石道人雪中高士，清氣超越，絶無一絲烟火氣，真詞中之仙也。
七
何謂含蓄？"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此朱秀水《桂殿秋》也，差得之。
八
杜詩"秋水清無底，蕭然净客心"，填詞家尤須浸饋此境。
九
《詩》曰："嘒彼小星，三五在東"，以入小詞，絶妙好句也。
一○
詞前小序，吾得精美二字論之，一個廢字要不得，又需與正文無犯，前人謂白石惜有此嫌。
一一
詞之選調，必要允當，盡意與詞題合乃妙，詞之調名二千有奇，必有一曲爲我所用，不可信手拈來。如玉田咏春水用《南浦》，咏梅影用《疏影》，碧山咏新月用《眉嫵》，咏龍涎香用《天香》之類是也。
一二
柳詞《傾杯樂》"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又"離愁萬緒，聞岸草、切切蛩吟如織"，又"望京國，空目斷、遠峰凝碧"，此等句實開南宋之先。
一三
何謂清空？但於空處落筆，虚處傳情，不直附於象是也。如"二十四橋猶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是也，又如王蟄堪先生《琵琶仙》"料理春痕，幾番被、亂緒牽魂無迹"，視白石"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之句，皆不下一實詞。即景語不甚着情者，如"花影吹笙，滿地淡黄月"、"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亦得清空之妙，不可密麗塞眼、膠着板結，尋情不着。
一四
論詞家每有聲裂金石之語，何謂也？味小長蘆釣魚師《賣花聲·雨花臺》可得消息。
一五
《花犯》一調最爲嚴格，詞中仄仄處必用去上者凡十二處，如碧山詞云："素靨、紺縷、歲晚、自倚、寄我、浪裏、卧穩、掛曉、鳳冷、乍起、唤取、翠被。"他如起句必爲上陽陰，又有仄聲必去必上處，如清真云"粉、倚、樹、有、悴、灑"，此必上者，又"舊、麗、恨、旋、見、但"，此必去者。驗諸名家，罔不若是。
一六
《詞律》："四聲之中，雖曰一平對三仄，然上入可作平，去則不可，故詞句中之去聲最宜留意，結句尤爲喫緊，在詞曲中謂之煞句，亦曰煞尾。如稼軒《永遇樂》之結韵'尚能飯否'、陸淞《瑞鶴仙》之結韵'怎生意穩'，必要用仄平去上。又《解連環》之結韵，如白石之'照伊自睡'，照與自必要去聲，中句亦時有此，但煞韵尤要耳。"
按名作皆然，如白石之"至今在否"、張樞之"寸心萬里"、玉田之"畫簾半捲"等。
一七
仄仄相連必用去上者句中亦甚講究，如《一枝春》凡八處，例周草窗云："乍數、唤起、尚淺、自把、夜暖、試與、媚粉、醉語。"萬紅友云："草窗爲顧曲周郎，其所用去上字俱宜恪守。至於尾句'笑人醉語'别作云'遣鶯寄語'，皆是去平去上，尤不可差。"此類尚有《掃花游》，凡六處，如方千里云："露草、恨縷、淚語、似俎、浪淼、調苦。"歷查清真、西麓、夢窗五首，碧山四首，玉田二首，邵清溪、張半湖，如出一轍。
一八
《浣溪沙》小令甚温柔，要在濃淡之間，最宜抒情，須得其聲氣乃妙。偶攝曲句，有助聲情。兩結要能獨立，合用虚字挑起情味。不然，語調必饒柔婉韵致，此中消息不可言宣，當世張叢碧、夏瞿禪二家差得之。
一九
《菩薩蠻》甚不易作，須一句一换面，一句一换意，不可一直寫去，又不可斷了主緒，兩結必爲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過變必爲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温飛卿十四首僅一二句不然，細審之，皆以入聲融作平聲者。此調宜作濃麗雕艷之態，亡此類題材，不必用此調。
二○
《臨江仙》不同於《浣溪沙》處在於疏快，不似浣溪沙之一味温柔。如有材料，可著一二工密語，如小山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是也，但不可多，二句足矣。小山此詞下片最爲得體，唯起句嫌密。陳與義"憶昔午橋橋上飲"一首近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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