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亮儿

送亮儿

老家的习俗,腊月二十三黄昏把祖人请回家,到了正月十五黄昏还要把祖人送回祖坟山,并在他们的坟头碑牌前放一盏纸糊的灯罩,插上一支蜡烛,点亮。村村落落的夜色全暗下来的时候,各家祖坟山上却星星点点地、或成串成片地亮起来了。

远望就像热闹的集市,这让我想起郭沫若的诗句:“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觉得这种视觉的误读恰恰成为了融通阴阳两界的一条绝妙途径。

这种习俗浠水人代代相传,还有一个好听的叫法“送亮儿”,说是把在家供奉了半个多月的祖人们亮亮堂堂地送回到他们的世界,还要让他们在那个世界里也走上一条亮亮堂堂的金光大道。我自从1991年来浙江工作,就再也没有在家过元宵,居然有20多年没给先人们送亮儿了。倒是先人们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时不时地像放电影似的闪现出来,把我脚下的一步步路,映照得特别亮。比如我祖母,她曾说过的话,她曾做过的事,还有她的身世,就像教科书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

祖母是19岁时嫁到我家来的。她常说自己是被骗来的。我祖父在堂兄弟中行八,老幺,好抽烟,身子弱,人称黄胖。到了成家的年龄,跟媒人到祖母家提亲的不是我祖父,而是他的仪表堂堂的四哥。等到结亲成家那一天,祖母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没本事、没体力的齁吧气扯的痨病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祖母没有回头路,凭着她在娘家做长女练就的吃苦劲儿,硬是替羸弱的祖父撑起了一个家,经营了一个小油榨铺子,为他生了两儿两女四个孩子。祖母没念过书,不识一个字,却能数数会心算,加减乘除四则运算无一不精。祖母说,这都是她从结婚到合作化之前这20年的生活逼出来的:男人是病秧子,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来,油榨铺子要经营,不学会精打细算就没得活命!现实是最生动的书,生活是最无私的师。

祖母是个小脚婆婆,却用这双小脚走过了坎坷的人生路。1954年,祖母的第四个孩子我的小姑即将出世,我的肺痨病祖父却在这个时候走完了他四十年的人生路。祖母曾说,祖父活着的时候,不会干活儿,更不知道主动干活儿,没少骂他“死人”,等到他真的死了,却半句“死人”也哭不出来——一个孩子在肚子里,三个半大的孩子要吃饭,赖以生存的小油榨铺充公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一天才明白,以前自己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只是因为这个家里有个男人在,有男人的家才有天,哪怕这个男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翻开新中国的历史,搞合作化的那两年,很多人用“日新月异”来描绘。可是我的祖母和她的四个孩子却经历了人生最悲凉的一段日子:有壮劳力的人家纷纷组建互助组,谁也不肯背上这一家孤儿寡母的包袱,合作社更进不去了。为了孩子的活路,祖母得要找一个依靠,一个人就慢慢走进了她的视线,这个人就是我后来的祖父,塆里人称呼为“立德大叔”的赤贫代表。“立德”祖父出身赤贫,所以从土改到合作化再到人民公社,一直被推举为代表;既然代表群众说话,就要代表群众出力,所以他总是冲在前头,不惜力气,不怕得罪人,被人称作“傻子大叔”。赤贫又愣劲十足,到三十多岁了也没人替他张罗成家的事。

我祖父离世三年后,祖母和立德祖父重组了家庭,但是她从不让塆里人称呼她“立德大婶”或“大婶”,只有叫她“八婶”才回应,因为我死去的祖父排行第八。我的“立德”祖父在他四十岁那年的腊月有了自己的儿子,因为在刘姓家族中他那一支都是几代单传的,所以他给儿子取名“成芳”(“成房立户”的谐音),那是我的细爷(小叔)。

细爷出生以后的三四年,是人们都不堪回首的“四年三灾”。国家困难了,小家自不必说。1959年,我大姑20岁,已经有垱儿塆的南姓人家来提亲了,大姑没等到出嫁就饿死了,祖母说过,20岁的大姑娘瘦的不像人样,死的时候只有四十几斤。也是那年月,我父亲初中毕业了,家里吃的都没有,更没钱供他继续上学了,准备放书,学校老师不答应,让他考了不交学费的师范,家里穷得连住校的铺盖都备不齐;祖母回娘家,让自己的弟弟们从牙缝里抠出一点结余才让父亲上了师范;那时候,我大爷(二叔)十多岁了,依然穿着开裆裤,脚上没鞋子穿,跟去世的祖父一样一身水肿,得了黄胖病。

如果没有与立德祖父的重组,在那个困难时期,祖母和她的孩子们将会遭遇怎样的磨难实在难料。与其说祖母是人们嘴里精于计算的那个人,倒不如说是生活教会了祖母如何适应环境取得生存的机会。而我的父母的婚事,才真正可以算得上是祖母最成功的一道计算题。

1962年初,师范即将毕业的父亲响应号召回乡务农。祖母只把失望揣进肚子里,动用了立德祖父赤贫代表的关系,让我的父亲进入大队部担任团干工作。1963年我母亲也放书回乡务农,也经常代表村里年轻人到大队部开会。可我母亲那时还不是青年团员,所以我父亲就介绍她入团,帮她填表格。都是工作上的的正常接触,祖母却发现了机遇,赶紧回家做了两块捱面粑(没发酵的实面馍),请人说媒,居然让我外祖母同意了这门亲事(另有专文记录此事,此处不再铺叙)。此事在亲友中一度做为“两块捱面粑做媒”的故事,传了好多年。没花任何彩礼,完成了儿子的婚姻大事,这道计算题做得不可谓不奇。

生活的磨砺,让祖母学会了精打细算。她总想给家人带来好日子,却时时苦着她自己。

祖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早年,生产队分回来的稻草,祖母会重新抖散,从里面分离出秕谷,养鸡下蛋;加工厂担回来的大米,她会筛出细米头子,再舂称粉子做疙瘩儿吃;抱鸡儿抱出来的寡鸡蛋冤鸡蛋,她会变着花样炒到菜里去;葱跟蒜根柴藕梢子在她手上会变成狮子头圆子;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还经常踮着小脚去自留地里忙活,家里一年四季有吃不尽的新鲜蔬菜。祖母是旧社会过来的缠足妇女,穿的鞋要自己一针一线地做,别人家送来花布头她不舍得给自己做鞋子,却给东家的孙女西家的孙子做了不少虎头鞋、馋兜车子、围裙罩衣;1990年代,不大有人会做手工的虎头鞋了,祖母在病床上还在剪花样,教我姐姐做。

祖母是一个吃得起任何苦的人。三四十年代,祖母拖儿带女跑过反,要过饭,她从不提自己这时候的辛苦,只说我父亲讨饭嘴甜,他讨的米多,没让弟弟挨饿。五六十年代,几乎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困难时期,祖母更不愿提及这段日子,一提就忍不住要哭,一哭“死鬼”只管自己脱爽,不管孤儿寡母死活;二哭大少儿(我大姑)命苦,年轻轻就活活儿地饿死了;再哭“大傻子”人好,搭救了一家人。七八十年代,祖母儿孙满堂了,她本可以不再吃生活的苦了,却遭受了身体上最大的一次苦:细爷家里一面新砌的砖墙倒塌把祖母压在里面,在床上躺了小半年,连医生都认为她会因此瘫痪在床的,她却奇迹般的站起来了,慢慢地恢复了!人人觉得无法解释,我只能这样说:是早年吃的苦练就了祖母一身硬骨头!

1991年8月,祖母因为胃癌去世,所有送别她最后一面的人都惊叹:八婆婆临死还有两排整齐的牙!祖母的胃尝尽人间辛酸,唯独缺少美食;在家庭遭受苦难的时候,最坚强的依靠就是她紧咬的牙关。

每年元宵,我会在心里为祖母奉上一盏灯,插一支蜡烛,送一个亮儿。祖母潘氏,生于民国五年(1916年),如果健在,今年她该有一百零一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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