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眼前除了铺天盖地的传播学、政治和英语，其他什么都没有。焦虑是挺焦虑的，但唯一的焦虑就是考不上该怎么办。那个时候我就想啊，我要是真能考上这个研究生，那我以后的人生一定无往而不利，或许再没什么能难倒我的事情。在读不进去书时我还总会幻想自己读研之后的生活：学长学姐们口中说的组会、师门、实验室、项目、调研这些都让我觉得好棒啊，这就是研究生啊，这就是我为之努力的东西啊。”“后来，后来不就日常一醉解千愁。该焦虑的一个没少，组会报告、论文、毕业、工作、考公考编、租房、公司竞争。生活才不会因为一个学历就对你好一点。”时近晚十点，酒吧玻璃倒映出依然灯火璀璨的淮海中路。浦西的静安和普陀区既驻扎着像第一财经、澎湃、SMG这样的老牌媒体，也遍布着小红书、bilibili这样的后期之秀；隔江而望的浦东是金融民工聚集的地方，再往远了走便是大厂的聚集地，大到腾讯和拼多多，小到笑果文化：这些几乎影响了整个中国互联网与内容文化的公司们就齐聚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数以万计的工位上被敲击出来的每一个字、会议室里被讨论出来的每一个决策、程序员们敲击出来的每一个代码、大数据分析师们所分析出的每一个数据都有可能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影响人们的生活、交谈的话题、购物的决策和热搜的内容。可信息洪流越是庞大，便越显得穿梭其中、或疲惫不堪或干劲十足、或初出茅庐或摸爬滚打数十年、或衣着光鲜或蓬头垢面的我们渺小而微不足道。在最基础的传播学读本中我们就读到过这样的论断：密尔斯认为现代社会随着企业的增多和官僚化的程度越老越高，代替过去农业时代「旧中产阶级」的是以管理人员、销售人员为主的「新中产阶级」，即「白领阶级」。白领阶层不但不拥有任何的资产，而且仅仅作为大企业组织这架机器上的零件，机械的承担着“非人格化“的作业或服务，甚至于在今天还被迫承担着赋予机器人格的工作。在高度合理化的企业组织面前，他们常常抱有一种失落感和无力感，进而在业余生活中逃避到大众传媒提供的消遣或娱乐中。（传播学教程·153页）；这即是大众社会理论与原子社会的基础，又进一步衍生出单向度的人，以及对娱乐至死的批判。而今天，或许不少穿梭在高楼与车流中的人都曾在书本、课堂或者是什么贩卖焦虑的有声读物中念及此内容，却依然轻轻揭过心里转瞬即逝的茫然，继而继续投入日复一日的齿轮工作里。95年生的小李，上海一所211毕业后顺利进入了人人羡慕的互联网大厂BAT其中的一家做媒介运营相关的工作。小李是幸运的，她已经拥有了万人艳羡的机会与工作，看似年少得意鲜衣怒马；但小李也是不幸的：打工人、996、焦虑、内卷，每一个都是她。小李是2020年最难就业年里百万应届生中的一员，也是每年毕业的几十万应届硕士生的缩影。
“真的！熬过今年夏天我一定辞职！”这是小李微博里第21条抱怨吐槽工作表示干不下去了的微博。从2019年7月入职以来小李总是间歇性的负能量爆发，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大家都是九年义务教育和多年素质教育，沟通起来就那么的困难。小李有着非常严格的时间切分，也极其擅长多任务操作。她可以完美的做到一边和对接方事无巨细的探讨细节、一边和领导回报项目进度、一边对接编辑和社群相关事务、一边发微博吐槽老板、并一边敲开微信和朋友骂骂咧咧自己的客户听不懂人话。而她也最喜欢下班之后，依然可以和朋友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工作里的不顺心。只是小李入职一年半以来，实现这个和朋友下班喝酒骂骂咧咧小愿望的机会少之又少，甚至于连基本的休息时间，也被压缩到几乎没有。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个已经走在中国顶尖的互联网大厂以24万年薪的价格签下了她一天24小时里近一半的时间，那么如果能在这个时间里尽可能多的摸些鱼，好像自己的人生就多了一些时间一般：但资本组织永远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剩余价值即一切。2020年12月25日圣诞节，小李那天约了朋友们一起过圣诞节，那几乎是她连轴转了一个月里唯一一个可以休息的晚上。结果临近下班时小李被通知今晚走不了了，对接客户临时提了新要求，而内容明天就要上，必须要加班。也是同一天，小李获知自己涨工资了。她很开心，她难得地在和和朋友说抱歉要咕咕的时候只骂了一两句客户傻逼；她也很难过，那天下班时已经快11点了，她抱着被上海冬夜湿冷的晚风吹的通红的膝盖坐在路边，看着公司里的圣诞树、朋友圈里的热红酒和自己还不错的银行卡余额嚎啕大哭。她想起自己很喜欢的电影《穿普拉达的女魔头》里的一位亦师亦友的同事对漂亮的安妮海瑟薇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完全没有私人时间的时候，通知我，我来恭喜你，因为你要升职了。仅仅五天之后，2021年1月5日，她看到了网传拼多多女员工加班猝死消息里资本家说着的冠冕堂皇的「注意休息别硬撑」和「不要给团队额外的压力」——她忽然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个即使被替换最好不要发出声响的零件。而如果背靠大厂可以称之为幸运的话，小李的另一面，南哥可能就不算那么幸运了，至少在公司知名度方面。南哥也是知名985新传研究生，擅长拍摄严肃、文学、知识类纪录片。从本科到研究生期间获了一只手数不过来的奖项，本科期间就在电视台做视频，从19岁做到了25岁，依然还在努力做视频——用他的话说，在专业领域他有绝对的自信。毕业与求职过程中的兜兜转转南哥没有细说，只是最后他在一家专门营销萌宠的MCN机构里做导演，问他的日常工作，回答也很简单：“就是拍些猫猫狗狗的小视频。”南哥的人生没有太多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毕业后入职MCN，做着相对轻松和稳定的工作，去年底和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结婚，在上海有一个小小的家，有一点点小小的储蓄和一份足以安心的归属感。有一次我问他：如果让你去你想去的视频大厂，去做一个视频劳工，你愿意吗？他回答他愿意。他不是一个零件，但他有时常常想要去做一个零件，而不是一直拍摄猫猫狗狗。我从来没有问过小李愿不愿意离开现在的大厂，即使她即将在微博上抱怨第22次她要辞职。调查显示，在近300万在校研究生中，有近一半的同学考虑考公务员。甚至有不少研究生直接表示，自己读研的唯一目的就是考公务员，考选调生。谷雨在今年一月写了一篇名为《参加考公的后浪们》的文章。文章中描述了2020年的全国公考：这一天，在遍布全国的42512个考场，有101.7万人拿起了笔。他们中间，只有7万多人能进入面试，最终有2.57万人能成功，几乎和考上985高校的比例差不多。上海最热门的岗位，报录比是3059:1。在和岚姐聊天的5个小时里，她多次提及自己工作的无趣、繁琐、冗杂，但她没有抱怨一句自己的领导，也没有辱骂任何一个同事。她似乎非常清楚，自选择了考公选择了进入体制内开始，这些没有任何挑战但极其繁琐的工作，这些不断琢磨领导喜好的人情世故，就是她未来三十几年工作生涯里必须面对的俗常琐碎。岚姐毕业于西南地区985高校，顺利考进西南某重要城市重要区级的管理经济相关的部门，级别是副科，实习期半年。2021年1月初，入职小半年时间，此刻岚姐正面临她入职以来获得的最有份量的一份工作：装修领导的会议室。她先是用了十五分钟介绍了装修办公室的缘由，无非是领导觉得线上会议时背景不够好看。她有花了三十分钟向我展示她设计到至少十种还称得上还好看的会议室背景墙。最后她用一分钟总结成词：领导最后选了一副自己拍的照片做背景墙，和她的设计没有半分关系。我以为她要开始骂骂咧咧，没想到她反而是叹了口气：其实我从做学生工作时就知道，会揣摩领导的心思几乎是向上走最快的方式。非常现实的一点就是你的能力不行，你的同事远超于你，但你经常在领导面前出现他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而完全不熟悉你的同事，那么提拔的时候，只要你的能力不是太拉垮，往往就是你。其实我个人觉得我没啥能力，在互联网大厂里不一定能真的做出很厉害的内容拉到很厉害的客户。我就希望可以按时下班，和小姐妹街边吃个火锅，清吧里喝杯小酒，然后回到自己的家里看个电影敷个面膜睡觉，没什么追求，但我很知足。岚姐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工资真的很低。拿到手才三千多一个月。“有一天中午，当我点完午餐想点杯奶茶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快没钱了，奶茶好贵的时候，我有一丝失落，随机我在外卖里加了一份一块五的维他柠檬茶来缓解我这份失落。”工资目前虽不高，但福利好且稳定。岚姐已经在成都贷款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她说她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她真的很满意。岚姐是地方公务员，而地方公务员的反面，是中央公务员，也是考公的天花板。大佬曾经在我们的公众号上留下过一篇考研英语二92分的经验贴，大佬曾经在不声不响的2020年，在2.57万顺利考取公务员的人中，考进了外交部。天花板的厉害就在于，我甚至无法在这里详说大佬的日常工作是什么，反正用大佬模糊的说法就是内容运营和内容分析，但这里的内容运营在可以言说的范围内就包括了中美舆论战、内参材料以及一些活动筹备；和内容分析则包括分析多国舆情等工作。在谈论到工作中触动你的事情时，大佬的画风也和小李岚姐截然不同，他是这么说的：我比较触动的就是组织各国大使们做核酸，和他们聊天说到中国的抗疫种种，大部分还是觉得中国做得很好，率先完成病例清零，社会恢复正常，那一刻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河清海晏以及厉害了我的国。当一线接触这些工作和这些人的时候，我们以往可能觉得有些又红又专的话全部从纸面上落实到了我的工作里的——我们的国家的确是在进步，不断走进世界中央。三天里她几乎采访遍了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她克服了方言，克服了老人们的抱怨、克服了年轻人的不信任、克服了村里巨大的蚊子和不合胃口的饭菜，只为写一篇报道。985毕业的小孟喜爱写报道，也喜爱新闻，有热情，也有胆识。读研的时候就拿过澎湃新闻的报道奖，但毕业之后并没有录取进大媒体、最后进入了本地一家不是很被看好的报纸做了一名记者。这次的拆迁村落采访是她第一次独立负责一个新闻选题，也是第一次独立撰写一篇深度报道。在长达三天的采访结束之后小孟又用了近两天的时间写出了成稿。在写稿子的过程中她一度陷入了纠结，这样纠结在她曾经写那篇获得了澎湃新闻奖的作品中也出现过：她觉得自己太过于共情了，以至于稿件中总是失去应有的客观和分寸。“可能你不信，在翻阅采访笔记和回听录音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清晰的回忆起每一个人的表情，老奶奶脸上的褶皱，言语间的地方腔调——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时常觉得自己必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又时常担心在这种迫切的心情里是不是以及参杂了不应当的个人情感。”后来这篇报道顺利刊登，小孟在朋友圈转发的时候事无巨细的回忆了她所能记得的每一个细节，她回忆了求助的眼神，回忆了收到的感谢信。她说自己只是个刚入门的记者，她说自己还有很多的不成熟，她说这篇稿子后来也被修改了很多：但第一次用有影响力的平台，用记者小孟的头衔把这些藏在社会缝隙里的求助，把这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撬开，她觉得不愧于这份工作。很巧的是，在看到小孟这条朋友圈的同时——2021年2月11日，年初一，我朋友圈里另一位记者小于刚刚走出山东省核酸检测实验室，脱下了厚重的防护服，在省台的直播车里看着窗外的灯与戴着口罩的人，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检测人员在春节期间依然坚守在岗位，我邀同事拍了一张我的照片，作为感佩之余的留念。第二张是高铁回家路上，夜幕笼罩着一朵烟花。此时，列车疾驰在深蓝空旷的平原上，焰火不时从远方眺望我的车厢，即使听不到爆燃的声音，终知在光的另一端，有人亦在守候归途，这大概就是焰火时节里最简单的幸福。算是胡乱地记录一次感动，祝我们新的一年能坚定而平静地坚守自己的事业，祝我们的一切都能从容。”作为主流媒体记者，小于的朋友圈十年如一日的向所有的朋友讲述着新政、国家的规划以及对祖国的歌颂，很少窥见他自己的一丁点生活。而我们在毕业之后也鲜少有联系，只知道他成为了一名很优秀的记者，采访了很多的人，也去了很多的地方。但在万家灯火时，在仰头看同一轮月亮为了同样的目的点燃烟火时，我隔着屏幕读到了这句：坚定而平静的坚守自己的事业，便不免心生感慨。大家可能四散在各处，大家可能选了不一样的路：有人在寒风里哭泣，有人在通宵加班，有人在深夜喝酒，有人在熬夜改稿，有人在自我挣扎，有人在自我和解。在最终，小李那份不离开的坚定、南哥做个螺丝钉的坚定、小孟传达声音的坚定、岚姐过自己满意的生活的坚定，在打工人、内卷、焦虑的时代背景下自嘲完依然出发的坚定，便是潺潺流淌于我们思想中的，来自新传人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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