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成读《春秋左氏传》第4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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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令其亡,先令其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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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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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你不是因为怕你
书接上文,郑庄公即位,母亲武姜很失落,弟弟段更失落。段心虚,担心哥哥即位就算总账,就按照“新国君即位,新国君要分封城池给兄弟,兄弟要离开都城到自己的封地去”这个规则,请母亲武姜替他申请去“制”这个地方。流程正常,要去的地方不正常。“制”就是我们熟知的后世的虎牢关,这个地方我回媳妇老家时每次都经过,南依邙山,北控黄河,关下一条大道是到西达洛阳东到海边的交通要道,基本与现在的连霍高速路平行,站在虎牢关上一眼可以望到黄河对岸,易守难攻,也是郑国西部边境的关口。
郑庄公给了没?没有!肯定不能给,给了就真的是养虎为患了,郑庄公并不想养一只虎,而是想养一只像虎的猫。所以,郑庄公说:“制城太险要,当年虢国的国君就死在那个地方,这里不行,其他地方都可以。”这句话一压一捧一暗示,关键落点在虢国国君死在那个地方,讲话艺术高明之至。郑庄公知道母亲武姜是个迷信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寤生”而嫌弃他了。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让小儿子段当国君吗?好,我就利用你的迷信,告诉你,“制”这个地方曾经死过一个国君,不吉利,不好。
武姜马上中计,换地方了,换到“京”城,就是今天的河南荥阳市。我们看上面的地图,“制”城明显比“京”城更险要,距离郑国国都更远,如果小儿子段要发展实力的话,距离国都越远,国君的控制力就越弱,发展也就越容易。我推测,段的身边是有能人出谋划策的,所以直接上来就要咽喉之地“制”城,但因为武姜的迷信,也因为郑庄公的坚持,换到了“京”城,距离国都近了一半,一举一动都在郑庄公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说,有时候捧你,不是因为怕你,恰恰是因为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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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太叔
段果然不负郑庄公的期望,到了封邑“京”城以后,飞扬跋扈,耀武扬威,尽显纨绔子弟本色,当地人畏其如虎,都尊称其为“京城太叔”。春秋时期,“太”就是“大”,比所有人辈分都高,只比天辈分低,称为大。段篡位本事不大,把自己名声迅速搞坏的本事倒是挺大。
然后其他大臣看不下去了,大夫祭仲(这也是个名臣)跟郑庄公说:“咱们是有制度的,国都城墙总长度都不能超过1000米,大一点的属城城墙总长度不能超过三百米,再小的不能超过200米,现在京城的城墙长度已经违反制度了,将来您一定会忍无可忍的。”
郑庄公两手一摊说:“姓姜的那个女人搞的,我能怎么办?”注意,这里郑庄公不称“母亲”了,而是称呼“姓姜的那个女人”,说明郑庄公对母亲武姜的厌恶之情已经控制不住了。
祭仲接口说:“姓姜的那个女人哪能满足呢?她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不如早点制止他,不要让事态蔓延。蔓延下去就难收拾了,草蔓延开来还不好清除,何况是您宠爱的弟弟。”
这里有两个非常劲爆的点:
1、连大臣都直呼“姓姜的那个女人”,而且直说她贪得无厌,可见武姜在郑国人缘极差;
2、大家都知道郑庄公很宠他的弟弟段,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所以对“段”不直呼其名,而是说“您的宠弟”,可推测这时候,郑庄公对弟弟段还没起杀心,一切矛盾点都在母亲武姜身上,且与母亲武姜的矛盾已经表面化了。
然后郑庄公回答祭仲大夫:“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瞧吧。”
过了一段时间,“段”又给临近“京”城的两个城邑下令,让他们在给郑庄公上缴赋税的同时也要交给他交一份。这时候郑庄公的叔叔公子吕坐不住了,跟郑庄公说:“大侄子,你们兄弟俩关系好没问题,但是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你到底打算把你爹留下来的郑国咋办?你要是想把国政交给你弟弟,我们就去奉他当王,你要是没这想法,我们就替你怼他,你要赶快下决断了,中不中?”
上次是大臣,这次是亲戚,但郑庄公稳坐钓鱼台,跟叔叔公子吕说:“没事,用不着,他自己会走向灭亡的。”
段连续收了几个城邑的税后,观察了一下,看郑庄公一点反应都没,胆子逐渐大起来,手越伸越长,把东北边境的廪延城也收编了,我们看一下“段”收编城邑的布局,明显也是动过心思的,沿着边境一个个的收服,最后形成对国都的包围网。
这时候,王叔公子吕又坐不住了,来跟郑庄公说:“你上次说看着,不用管,现在他连廪延都收了,再这么扩大下去,拥护者会越来越多,你还不动手怼他?”
郑庄公说:“不是正义的一方,飞得越高,摔得越狠。”
但我们比较两次公子吕来催促时,郑庄公回复的语气,一次是“无庸,将自及”,不用担心,自己会走向灭亡的,这是答复公子吕的;第二次是“不义,不昵,厚将崩。”哼,不干正事,走邪路,飞得越高死得越快!这次的语气明显急促了,像是咬着后槽牙说的,其实一方面是答复公子吕,一方面也是给自己信心,说明郑庄公心里也有点忐忑了,也反证共叔段发展的确实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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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段于鄢
眼看郑庄公一直没动静,“段”的野心终于暴露出来了,开始修缮城墙,聚集粮草,修理兵器,补充士兵和战车,准备攻占国都,而且最重要的是,传出消息来,说太后武姜准备做内应,偷偷打开国都的城门,看到这里我都笑了,这是郑庄公的亲妈吗?简直是匪夷所思。
郑庄公坐不住了,迅速打探到了“段”起兵的日期,马上命令王叔公子吕率兵车二百乘平叛。公子吕一到“京”城,“京”城就举城投降,“段”众叛亲离,率死党逃往“鄢”地(现河南鄢陵县),公子吕追到鄢,再次打败“段”,“段”无路可逃,向北逃往卫国的共地(现河南卫辉市),暂时逃得性命。过了几年后死于共,根据春秋时期的命名规则,段的名字就可以被命名为“共叔段”,其中,“共”是地名,“叔”是身份标识,“段”是名字。共叔段谋反逃亡路线是这样的:
有人说,《春秋左传》这一点写的不对,公子吕打败段以后,段明明应该往北方跑,为什么反方向跑到鄢?在鄢地被打败以后,才想起来往北方跑?我认为这恰恰揭示了一个2000多年没人发现的真相,或者是发现了但不能说的真相,这个真相就是:共叔段的谋反一直都是母亲武姜策动的,共叔段很可能只是个妈宝男,背了黑锅而已。理由有三:
1、共叔段请求封地的时候,是由武姜出面请求的,按理选封地这样的大事,不应该由母亲替自己跟哥哥讲;
2、郑庄公和武姜的矛盾很早就表面化了,大臣们都知道,但与共叔段的矛盾直到共叔段不停的侵占边境城邑的税收才开始激化,之前郑庄公都是好整以暇。或许郑庄公本来制定的计策是让共叔段打到都城,在城下一举打败共叔段,展示自己武功。但听说武姜要打开城门做内应,马上就改变态度,不后发制人了,而要先发制人,让公子吕率200乘兵车攻打“京”城。说明郑庄公真正忌惮的人不是共叔段,而是武姜。
3、共叔段被打败后必然是惊慌失措,这时候往哪里跑就是他的下意识反应,或者说他认为的最佳选择。他选择的是经过国都新郑去鄢陵,也就是说,要么他觉得经过国都不会伤害他,要么他认为国都里有人能救他。当共叔段经过国都以后发现武姜因为参与了谋反事件已经被限制了自由,大势已去,这时候才往鄢陵跑。因为过了鄢陵,东南方向就是蔡国,蔡国以南是楚国,都是当时的大国,也是郑国的敌对国,郑国轻易不敢开启战端,多半追到边境就停止了。
我猜想共叔段到达鄢陵的时候,手里还是有一支不可小觑的军队的,那时候他或许是想跑到蔡国,如果蔡国不收留,就跑到楚国,凭手中的军队挣一个位置,但在鄢陵被公子吕追上了,鄢陵之战精锐尽失,只能调头去国力不如郑国的卫国,因为卫国有他一个狐朋狗友叫州吁,他们两个的很投缘。实力不济的时候,找朋友庇护,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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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尊者讳
对这段历史的评价,大多持“克是代表敌对”,郑庄公实际是有意纵容共叔段,等共叔段的作为达到人神共愤的境地时,再兴兵一举打掉,太过奸诈,是奸雄所为,所以写史书的时候,要用“克”来做一字之褒贬,表达看不上郑庄公的做为的情绪。
我则认为,从郑庄公的前后的态度来看,他刚开始并不将共叔段反叛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是嫡长子,在那个年代,嫡长子是有心理优越感的,地位很难动摇,结合四年以后卫国国君庶子州吁弑君自立,招致卫国国内造反,以及我们故意跳过去的那一段“鲁隐公会盟”就明白嫡长子继承制在当时已经深入人心。就像一夫一妻制现在深入人心一样,违反了这个制度,全国上下唾弃之。
所以,郑庄公不认为共叔段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因此刚开始是以大哥哥对待喜欢玩闹的弟弟的心态对待共叔段的,但作为国君,不可能不防着一手,所以共叔段要求封到“制”城的时候,郑庄公不同意。
但后来玩着玩着就发现不对劲了,共叔段越玩越大,母亲武姜也有异动,这就让郑庄公上心了。因为在郑武公眼里,弟弟共叔段那一套就是小孩过家家,沙上城堡,看着很漂亮,海水一冲就垮,而且共叔段从小到大只会玩乐,狠起来也狠不到哪里去。但是母亲武姜就不一样了,这个女人为了自己的一时好恶,不折腾死人决不罢休,从来不怕事大,这是个不稳定因素,是个随时都可能会爆炸的雷。所以郑庄公对别人举报共叔段造反不以为意,一听说武姜要里应外合,马上就紧张了。
那么《春秋左传》里为什么不提这事?我认为跟儒家思想“为尊者讳”有关,父母做了错事,孩子要替父母遮掩,不能让父母的过错被更多的人知道。同时,“郑伯克段于鄢”这几个字,用敌国之间作战时使用的字眼“克”,并且对共叔段直接称名而不称爵位,也含着对郑庄公和共叔段的指责,不但指责他对共叔段的纵容,也指责他对母亲的纵容,同时还指责共叔段超越了做弟弟的本分,竟然想着篡哥哥的权。
但是,在周代以孝治国的大环境下,亲生母亲要杀自己,自己能怎么办呢?我认为郑庄公用的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武姜身为女人,在春秋时代是折腾不起来什么大浪的,只能把小儿子共叔段当枪使,郑庄公不能对母亲怎样,但可以想办法折断母亲的枪。
但收拾弟弟可以用教育,甚至软禁、流放的手段,没必要先捧得高高的,然后再喊打喊杀,把弟弟的名声彻底搞臭,变成意图弑君之人。我认为,这也是郑庄公对母亲武姜的积怨过多导致的,窝囊气受多了,逮到机会,是要出一口恶气的,但方法用的非常不恰当。
所以,共叔段谋反事件刚过去,郑庄公就把参与谋反的母亲流放到了郑国的最南方边境城颍(河南襄城县东北),这里距离楚国边境已经不远,楚郑两国经常打仗,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而且,郑庄公又发毒誓:“我们母子不到黄泉,永不相见”!可见他对母亲武姜恨到什么程度了。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后悔了怎么办呢?好办,自古君王要下台阶的时候,从来是不缺台阶的。具体如何,我们下集再说。
-本文完-
我知道有物书斋的读者都是喜欢深度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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