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山潭上的“红灯”

王泸,津市市文化馆创作干部,已退休。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协会会员,湖南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个人专著八部,其它文艺作品共500万余字,十件作品获国家奖,九十余件获省地奖。现为津市湖湘文化协会学术研究会主任,常德市十大“名师传艺”舞台艺术创作专家,湖南十大最美基层文化人。 

嘉山潭上的“红灯”

嘉山潭不是一个单独的潭,是嘉山北面的澧水河水中最深的一个洞窟,据河上打渔老人说,这个潭深得无底,方圆约三四丈,遇上冬季枯水季节,河面上的水呈灰白色,虽看得见几尺深的水底沙士,但嘉山潭的水面上,却青碧黯绿,一个椭圆形的深深的水潭映入眼帘,引起你无限遐思,或有一种莫名的恐怖,或新奇感。听当地村民说,每当河面上起大雾时,行船人迷了航道,那嘉山北面的河道上空,浓浓地雾气中,就会出现一盏若明若暗的红灯,那就是孟姜女娘娘在指路,帮助行船人校正航道,以免船舶偏离航道触礁出事故。1985年11月份,我正在嘉山一带考查孟姜女,一听这么一个有趣的传说。真想趁大雾天,乘船过嘉山潭,看一看澧水上空究竟有不有一盏红灯?难道百姓中传说的孟姜女娘娘真有这么神奇?

新州镇的几位民间文学朋友终于答应帮助我趁雾天乘船游嘉山潭,我高兴得晚上没睡好觉。时值初冬,我在新洲荷花堰村小刘家睡了一晚,早晨吃了一碗糯米糍粑,七点多种赶到了嘉山。澧水河边,一艘比较大的机帆船停在岸边,两位一老一少的船工在岸边等我,他们说乘这艘较大的机帆船安全一些,因嘉山潭太深,万一出事掉进河心的潭中,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真是感激几位朋友想得周到。心情急迫地跨上了机帆船。

初冬的早晨特别洁静明亮,青白的曙光和恬淡的晨雾交融在澄碧的澧水河中。机帆船“突突”声划破河上寂静,船头犁开的微浪,沿两边船舷向后流去,泛着白绿相间的涟漪。抬头望着右边苍翠雄峙的嘉山,蓊郁的丛林间,露出古意盎然的望夫塔,嘉山巨大的身躯把澧水河遮得一片荫暗,却又把它那奇拔峻秀的身姿倒映在河中,把水山天影融为晶莹一体。我站在船头,欣赏着嘉山澧水的美景,不时问着那俩位船工,什么时候河上起雾,因为一缕阳光已出现在东天。

青年船工在驾驶室掌着舵盘,老船工一边用洗把擦着船头,一边说:“不慌,这个日子,嘉山的天气跟月伢儿的脸一样,说变就变!今天肯定是个大雾天!”

“老伯,嘉山潭还有好远?”我顺便递上一支烟。

“就在前边拐弯处,你快进船舱来,嘉山潭深得很,掉下去可不得了!”老伯接过烟,划根火柴点燃,深吸几口,长长舒口气。

“谢谢老伯,我会水,不会淹着的!”

“那也不行,快进船舱来!”

老伯拉着我进了船舱,但我眼前的视野还是很开阔。

“老伯,您看见雾天船过嘉山潭,姜女娘娘真在半空中点有一盏红灯?”

“嘿嘿!驾船的人都这么说,我好像还没看见!不过我们年年六月六日上嘉山姜女庙会给姜女娘娘烧香磕头,姜女娘娘会保佑我们的!”

是啊!嘉山一带的百姓,都把孟姜女当成了至高无上,消祸灭灾的保护神,这次的船过嘉山潭,姜女娘娘定会保佑我们。

“快看,前面就是嘉山潭!”老伯突然叫了起来,用手一指。

我心中一喜,忙瞪大眼睛,仔细盯着迎面而来的河面,顺着老伯指的方向望去。嗬!前面几米远处,果然有一块河面的河水似乎比其它河面澄碧,初冬的朝阳映在这水中碧潭上,似一块明镜反射出透亮的光泽,澄澈见底,恬美幽静。啊!这是怎样的美景?,不,这是一种远奥,高彻的人生境界,潭中的透澈,坦城,正好洗涤世俗的一切杂念,那一片片碧光靓影,使你在致虚,宁静中,感受人生的真谛,感悟老子的“道”的审美方式。陡然,长时间的都市喧闹,诱人的利锁名缰,小农式的姤嫉狭隘,职场的勾心斗角,一切浮躁,一切烦嚣,都在这宁谧,倚丽的碧潭中净化了,得到一种清宁,空谧的启悟。但是,这汪深潭也好比是中国式的哲学,玩味深沉。所以,中国人在几千年专制的精神桎梏下生存,养成了隐忍克制,藏锋守拙的城府,如这汪深潭,深不见底。所以,这样的人如尺蠖和变色龙善于掩护自己,待机出手,玩弄权谋,把人道、人性、人格抛在一边等等,已形成一种文化基因,在国人的血液里一代一代的沉淀。因此,他们是唯唯诺诺,阿谀奉承,吹牛拍马,奴性十足的精神侏儒。或者,他们中的极少数,在这种文化基因培植下,成为把历史责任,政治评价,道德裁判等全部抛开的阴谋家。一旦复辟专制的龙座,又会把我们这个民族推向深渊!这决非危言耸听!面对千古嘉山潭,我能不浮想联翩,深深思考吗?

这时,一阵阴气袭了过来,我身上一阵寒意凛然,还未从浮思中回过神来,只见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一层浓雾,似一层帐幔遮住红红的晨阳,红色立即褪尽,只剩一个圆圆的白色球体渐渐被浓雾掩盖、消失。

老船工苍哑的声音响起:“老么,起雾了,小心点。”

开船的年轻船工放慢速度,轮机的“突突”声减轻减慢了。

哎呀,我这是人生第一次在河心碰见如此大的雾,我抬头睁大眼睛怔怔望着这缥缥袅袅的冥蒙晨雾,像挂在空中的千万片待染的白纱翻浣,拉不开,扯不碎。右边雄峙的嘉山已被浓雾吞没,就近的    崖峭壁,盘虬老树,在迷雾中若隐若现,时而飘渺透明,时而冥冥昏昏,眼前是一片雾茫茫的世界。我嗅着略带腥味的水雾,呼吸似乎有些困难,心情也紧张起来,这毕竟是在深不见底的嘉山潭上面行驶呀!眼下像罩在这个巨大的雾笼子里,不辨方向,若真是出了事,掉进潭里,后果不堪设想。我回头想找老船工说话,可船舱不见他的身影,我朝身后望去,驾驶室的玻璃窗上出现两个模糊的人头,我知道老船工为了安全,亲自掌轮舵去了。

片刻,机帆船全部停机,船在浓雾中缓缓滑行,四周静得吓人。此时,我睁大眼使劲望着蒙蒙雾空,多么希望真有孟姜女娘娘挂的红灯指航呀!是啊,当地百姓大雾天时,在嘉山潭行驶船舟,自然会想到心中的保护神姜女娘娘挂一盏红灯指引航向,尽管这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却给了嘉山潭上行舟的人巨大的希冀,巨大的信心,他们心中有了一盏红灯,船舟就会驶出迷雾,校正航向,到达目的地。

蓦然,船上一声苍哑的惊呼声:“红灯……姜女娘娘的红灯在指路!”接着,濛雾中,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已奔出驾驶舱,“噗通”一声,跪在船头,不停地朝空中仰望后再连连磕头作揖。

我立即被惊住了,心头一阵狂跳,这两位船工真地看见了雾空中姜女娘娘挂的红灯?还是希望此刻姜女娘娘显灵指航?我不禁睁大眼,仰头在濛濛雾空中仔细眺望,搜寻浓稠的白雾在空中迷漫,四周一片混沌,哪里看见挂着一盏红灯?突然,左前天空中的浓雾翻腾几下,似乎朝两边散开一些,白雾呈现淡兰色,那半透明的雾气中真的出现一团桔红,渐渐,桔红变成殷红,那一团雾气成为一个椭圆,中心一点红亮,真像一个灯笼挂在雾空中。我不禁大吃一惊,是我的眼前出现幻觉?还是我看花了眼睛?我万分惊奇的死死盯着那雾空中的一盏“红灯”,可只一刹那,“红灯”眨眼消失。我用力揉揉眼睛,再仰头朝雾空中怔望,直到双目瞪得发疼,再也看不见雾空有任何一点红光、红亮,只有无边无际的浓密雾幕,遮天盖地,肆意迷漫。

此时,机帆船轻轻颤了一下,似乎碰着了什么东西。

“嘻!靠岸了!船靠岸了……”年轻的船工挥手欢呼起来。

“哎呀!今儿遇到贵人了!俺活了五十多岁,驾了二十多年的船,今儿第一次雾天见着了姜女娘娘挂灯指路!船平平稳稳到岸了,姜女娘娘显灵了!显灵了!王老师……你真是贵人呀……”老船工一脸欣喜,像个孩子似地手舞足蹈起来。

我也大大松口气。说实话,这样的浓雾中,在深不见底的嘉山潭泛舟,还真有些恐惧,眼下船靠了岸,大家都平安了。

老船工跳上岸,系好缆绳后,再回到船上,叮嘱我就在船舱内歇一会儿,等收了大雾,再把我送回镇里。

我点头表示应允,并连连称谢,从衣袋里掏出一包芙蓉王的烟递给了老船工。

回到家后,我立即拜访了二中的谭老师,他不仅文学基础好,而且对物理学也有研究。谭老师听我讲了嘉山潭泛舟遇上大雾,空中出现“红灯”的奇观后,沉吟了片刻,说出了他的看法。当然,嘉山潭雾空有孟姜女娘娘挂红灯指路,只是神话传说,用现代科学是解释不通的,但根据大自然雾的产生规律,在初冬季节,嘉山下的澧水河湿气较重,空气回流较快,本来就是个晴天,早晨的太阳已经出来,只不过是被层层大雾遮住。当嘉山顶上的空气回流增大,就会将某一方浓雾冲淡,那么,高空的太阳就会从大雾的缝隙中透射下来,朝阳的光是红色的,透过层雾,自然会闪出一点红光,这就是所谓的姜女娘娘挂的指路“红灯”。

谭老师的解释是正确的,他是从自然科学的层面上来解释的。但若干年后,我又来到令人遐思的嘉山潭,在岸边久久徘回,从精神的、人文的层面来思考嘉山潭雾空姜女娘娘挂的这盏“红灯”。

嘉山潭雾空中的一盏“红灯”,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嘉山一带的百姓,马上就把这种自然现象说成是姜女娘娘为给迷航的船工指路而挂的一盏红灯,这就说明孟姜女就是嘉山人民心中的“红灯”。千百年来,嘉山人民的精神生活与孟姜女已联成一个整体,嘉山孟姜女就是嘉山人民回归的精神家园,他们在这座恬美、幽宁的精神家园中生活得充实,宁静,我仿佛看见望夫岩下的澧水,嘉山的少男少女们为孟姜女纯真的爱情而自豪,他们尊循着孟姜女美德、情操,一群群、一排排在岩湾下泛舟,直到傍晚,渔火点点,金波粼粼,随着潺潺的划水声,清悠、悦耳的渔歌响彻岩湾:

少女们唱:

哥哥打鱼出了江,妹在河边洗衣裳。

棒槌落在石头上,妹妹眼睛哪里望?

少男们唱:

哥妹本是一条心,莫怕嘉山潭水深,

山高要攀望夫岩,潭深去望打鱼人!

少男少女们渔歌互答,少女们流出了泪水,少男们感动得泪水盈眶。这种无须升化到艺术美的古镇八景“岩湾晚唱”,就是美的生活,美的本质。

月亮升起来了,似刚脱水的冰盘玉轮,亮莹莹挂在东天。嘉山上庄肃清雅,古朴、素静的《贞烈祠》倒映在山下澧水的嘉山潭中,让傩神孟姜女在碧水中安息,这是因为傩神与水结下不解之缘。《轩辕本纪》载:“东海渡塑山,有神荼,郁垒之神,以御凶鬼,为民除害,因制驱傩之神。”此载是溯傩神之源,就在东海渡塑山的海岛上,嘉山的傩神孟姜女,依然也在澧水之滨。澧水河中,万点银波涌着柔柔荡荡的皎月,流向浩渺洞庭湖。古镇八景之一的“江流涌月”,也在这个精神家园中,显得更加纯净、清丽,我的思绪也激越,亢奋起来。

嘉山下的古镇新州,据史载已有一千八百年历史,自唐代宗时,朝廷派李泌任澧州刺史,在此地修新城,便有了城镇的规模、气派。元代又为州治之地,遂改新城为新州。明末澧州进士刘宣作《澧州新城市碑记》载:“此一片土,昔为城郭,冠盖车马往来之冲”,记述了新州昔日之繁华。约在唐代以后,发源于山东的孟姜女传说渐渐流传到新州嘉山,这个千年古镇的民众就在追寻,创造以孟姜女为标尺的精神家园:那一排排绛色的古老木楼,雕栏内,绣花的女子,缝补的老妪,脸上露出让人温馨的安详神色。茶楼品茗的老人,店铺卖货的伙计,都是那样的慢条斯理,和颜悦色。幽深的小巷,长长的石板街,铺陈着古镇人们千年追寻孟姜女的心路历程,孟姜女赋予了这个古镇太多的善良、孝悌、和悦、诚信、忠贞……

这个古镇附近的乡民,除了宁静、和美的家园,还有狂热的宗教式的祭祀,千百年来一直衍续下来。清代同治年澧人郭青撰《孟姜山志》等典籍记载了当地民众一年四季祭祀嘉山孟姜女的仪式活动。《孟姜山志·风俗志》:“正月十五日谒孟姜祠,祈蚕。”《孟姜山志·卷三》载:“二月十五日祠孟姜,以元鸟至,凡无子昔祈焉。”《孟姜山志·风俗志》载:“八月,中秋,迎寒夜击鼓赛神,歌迎神,送神之曲。于是,秋风萧瑟,砧杵凄清,闾巷皆讴吟孟姜女事。《孟姜山志·女士志》载:“夏历九月初九为孟姜女诞辰,祝词:祝秋兰,楚江干;祝秋菊,楚山曲。秋兰秋菊无终古,江干山曲载歌舞。”《直隶澧州志》载:“冬月,冬日合族祭先祖于祠……始傩,击鼓铙镯以迎傩神逐疠疫,舞者歌孟姜女故事”,等等。还有民间自发的每年农历六月六日嘉山孟姜庙盛大庙会,七月十五日还傩、驱鬼节等等,把个嘉山孟姜女大庙闹得沸沸扬扬,热气腾腾。他们在这个温馨、殷实、恬美、欢乐的精神天国里自由徜佯。

离开嘉山潭,又回到了嚣闹、浮华的都市。入夜,闪烁的霓虹灯刺得双目发晕,夜总会的歌舞厅传来令人心悸的爵士鼓,男女的尖叫令人恐怖。大酒店灯火辉煌,从豪华门厅走出一群大腹便便的老板、经理,腆着大肚皮雍容地用牙签剔牙。美容院猥狎的笑声叫人发麻。超市内外熙熙攘攘的购物者鱼贯出入。大街小巷,麻将声声入耳。到处物欲横流,人欲横流。我身心疲累回到家中。

我们回家了吗?一个没有精神家园的社会,就是回到了家中,人心还是在外面流浪!离开那像征着真正家园的嘉山潭,生命个体在玩物的社会中玩偶化了,物欲、浮躁的社会中,生命的尊严、情感的价值被公开鄙视,但每个人又似在偷偷珍惜。我们不需要审美了,审美失序而慌乱,于是,人们只有审丑。当新的精神家园还没找到的时候,正确的价值观、人生观就在一点一点地被玩物社会消解。

一个没有安宁、高尚的心灵归宿的民族,只能够守着浮华而浅薄、失序而烦躁的社会。

孟姜女,时代继续呼唤你!

图片源自《魅力津市》(王晓健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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