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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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父亲:
母亲昨日发信息告诉我来芜的日期,叮嘱要买两张票,我心里涌起不动声色的欢喜。我知道您做出到女儿这里小住几日的决定:一是母亲强势的说服,二是对外孙的想念。这一次,即使你只住两天,就说回去,我也不会跟您争吵或者阻拦。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羡慕您对自由的执着,一个人有选择攥在手里的时候,才是真正有质量的生活。
跟别人聊起您的时候,我总是半开玩笑地说这是个一生不羁爱自由的男人。而母亲劳累一生,辛苦压抑,她的不快乐从小影响着我,使我对幸福的事物总是保持着谨慎的距离,自律且自卑。母亲在我成年成家后仍对我说:“你如果是个男孩儿,也许你爸这辈子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仔细回忆长大的几十年,我一直在接受母亲传递给我的这种遗憾。而意识到这造成了伤害已近不惑年。
父亲您与我之间的语言交流虽不多,但对我的陪伴,从未少于其他同龄孩子,即使在您做生意繁忙的那些阶段,仍旧把做事应酬之外的时间几乎都给了我。我说一句想吃什么,中午便会在餐桌上出现。夏日炎炎,您在冰啤酒的时候总是会给我冰一瓶汽水。初中来例假,母亲在外,您会去给我买卫生巾,还会把我塞在床底下的脏床单洗干净。大学时失恋,哭了几天不起床,您一句没批评,拉我起来去吃肯德基。如今想来,您这样一个年轻时狂放任性的北方男子,用时下的流行语说,其实也算是个女儿奴了。这重男轻女的偏见究竟是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细细分析,我们之间的问题是:几乎无言。我们之间由文字构成意义的父女关系史几乎可以算是一部母亲的转述史。
初高中时,母亲在外地工作,单独相处的我们安静到尴尬,为此我还特意跟班级男生借阅足球报纸,以期可以跟您一起看联赛时聊上两句。每每母亲从外地下班回来,家里就会多些生气。上了大学,每次电话都是您接,可我在您说出老三样“吃的如何、学习怎样、锻炼身体”之后就急切唤来母亲,跟她分享学校里的逸闻趣事。所以,母亲成了我们俩之间表达的纽带。在我的认知能力尚浅的时候,您的一些行为在我的意识里还处于混沌状态,便会经过母亲的转述,扭曲成型。
母亲常常讲起我出生时的场景:护士跟守在产房外的您说了“母女平安”后,您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看一看大人孩子,而是难过地走到走廊尽头,抽了半包烟。这个场景每提一次,便会在我的头脑里如过电影一般变得更清晰,您的失落是我耗尽半生努力都无法弥补的缺憾。可是我从未质疑过母亲描述的真实度,她从何得知如此细致的情节,是否是她自己的遗憾,在产室里产生的幻觉。
我生完孩子,还在输液。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你爸昨天看到你的肚子就说肯定是个男孩儿,他说你命真好。”我从我自己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羡慕,她羡慕自己的女儿生了个儿子,这让我心里产生一阵心酸的荒芜感。
我想起母亲跟我说起的很多事:您想让三伯家的二儿子过继到我家;您对老房子恋恋不舍是因为离侄子们很近,认为他们比女儿更值得依靠;您一辈子不愿上进是因为没有儿子值得为之奋斗……我开始怀疑所有这些都是她的臆想,而她从未想过这些言语刻进我的心里造成了难以消除的伤害,并且加深了我与您的疏远。
可是我不怪她,即使她造成了我半生对您的误读,也请允许女儿把这份已经变得分量很轻的怨恨依然给您。
母亲当年冲破家庭的阻碍,选择一无所有、家境贫寒又成分不好的您,有多么不易,您一定还记得吧?在那个划分阶级的年代,我佩服母亲的勇气,但也心疼她的执念,她将自己的幸福全然交托在您的手上。可是也许是性格使然,你们之间的冲突不断,往往是您摔门而出,数日不见踪影。母亲一边以泪洗面,一边仍要操持家务,照顾老小。您这辈子想到什么就去做,往往坚持不下,又得由母亲收拾残局。她逐渐变得暴躁、抑郁、爱抱怨。谁都不喜欢一个喋喋不休、负能量爆棚的中年妇女。
如果她觉得一切的起因都只是因为我的性别,我愿意让她继续误解下去吧。因为起码她没有认为您这一生没有足够爱她。
如今您也是个奔七的老头儿了,虽然缺了一只眼睛的视力,每日需要按时注射胰岛素抵抗II型糖尿病,但您依然精神矍铄、帅气潇洒。您可以打牌、种菜、帮兄弟姊妹做事,看不顺眼屋前挡住阳光的花椒树,抡起斧子就把它砍了。想外孙就来度几日,觉得闷立马收拾东西回家。可母亲又把自己套进了必须照顾我的牢笼。这一次,让我们俩一起,把她晚年的自由和选择还到她的手上,一起好好爱她,哄她开心,不要让她带着错误的遗憾过完此生,好吗?
祝您身体健康!
女儿:妍妍
二零一九年四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