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花生下酒和萝卜干稀饭

这个故事发生在1976年9月。

海南岛的初秋,白天依然很炎热。晚饭后,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一个四岁的小姑娘被她的母亲领着,去不远处的镇里参加一个大人们的活动。

镇里有一个在泥土上平整出来的广场,广场的一端是一方用泥坯砌就的舞台,舞台的四周嵌着不远处砖窑里烧制的红砖。

往常日子的晚上,有时候会在土台子两侧的杆子上扯开一块白布,杆子下放着大喇叭,露天电影就在这里上演了。

而今天,情形有些不同。

大幕布没有拉开,灯泡却安装了很多,这让舞台显得奇怪地明亮,好像是太阳落在了那里。不同的是,围观人群里大个子的头影会射出很长,在地面上形成某种水生动物的形状,上身特别宽。

人们互相打着招呼,询问着晚饭是否吃过。

可以看出,一些人对晚饭的内容还是过敏,显得小心翼翼,回答得含糊其辞。

“还能有啥?不就是萝卜干稀饭。”有人这样说。

很快,那些来晚的人就会明白,舞台中间明亮处,这一晚的主题会和晚饭有关。不过,吃萝卜干稀饭是安全的,所以,深知内情的人在那个晚上的应酬性聊天里,一律是萝卜干稀饭。

这里所谓的稀饭实际上是一种水饭,一早起来把一天的饭做出来,然后用清水浸上,吃的时候用椰子瓢来舀,不能使用铁质的勺子,这样就不会发酸。大家一整天吃这种稀饭,很省时间也省粮食,容易饱肚子。萝卜干是用一种很细的白萝卜加上盐巴和少许糖腌制而成,切成小段后用少量的油和水一炒,可以下饭,相当于一种咸菜。

这些是家家户户都会吃的东西,没毛病。

灯光的影响力强大到成为焦点的时候,大约是晚上七点多了。喇叭被人的吹气声弄碎一样呼呼响了几次之后,一个人把位置让给了领导。

领导上来说了一通话,接着有四个人五花大绑,被民兵按着,低着头给押了上来,站成一排低下头,对着台下的人群。看不出他们是不是都表现羞愧,至少有一个小伙子不老实,梗着脖子不服气的样子。

他们高高低低,有胖有瘦,使得灯光的影子像是远山,落在台下的人身上。

接下来是有人领着喊震天的口号,民兵把那四个人的头压低了一些。最早发现他们的人上来颠三倒四讲了一通,底下的人嗡嗡的有群蚊的声音。其实不用听,墙上的大字报已经告诉大家了。

小姑娘不明白这是干什么,她这时骑在妈妈的肩上,怕自己掉下来,用一只小手抱住妈妈的额头,挡住了妈妈的一只眼睛。她怕看不清,那就更不懂了,因为喊口号的同时人群也在微微地涌动,好像海上起风那样,有浪有涌。

“妈妈,他们怎么了?”小姑娘看见人们挥着拳头七嘴八舌骂那弯下腰的四个人。

“他们吃花生下酒。”妈妈回答了一句。

自此之后,“吃花生下酒”在小姑娘的心里就是坏人干的事儿,直到她上了初中,有那么一天,她看见自己家里人也在吃花生下酒,于是又想起了那个傍晚。

“你们怎么能吃花生下酒?”她大叫道。

“吃花生下酒怎么了?”妈妈这时已经老了,脸上有了隐约的皱纹。

“那不是坏人干的事儿吗?”女中学生还是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

这餐饭之后,他们共同想起了1976年9月中旬的那个傍晚。

“哦,那几个馋鬼偷偷去喝酒,还要吃花生下酒,给防震值班的人看见了,就告诉了领导。”妈妈想起来这件事了。

防震的人夜里值班,那时候都担心刚刚过去一个多月的唐山大地震会是全球性的,至少是全国性的,所以大家特别小心,纷纷搬进了茅草屋,也睡不踏实,夜里还要安排人值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打锣示警。

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人物去世了,广播里每天播放哀乐和悼词。

那几个没心肝的馋嘴家伙,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偷偷地聚在一起喝酒,还敢用花生下酒。

据说还配了一盘萝卜干,但是没人提起。

(意大利Alessandro Sicioldr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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