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一位晚明文人眼中的世界图景——从新版《夜航船》说起
在看到新版《夜航船》之前,我是没有太多期待的。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国内出版社陆续推出了十来个《夜航船》读本,大多是依据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的整理本而来,有的标明出处,有的则不加任何说明。
刘耀林校注本《夜航船》
等拿到新版之后,还是吃了一惊,天一阁真是一个珍贵古籍的百宝箱,整理者竟然又从那里发现一个新的版本。此前出版的《沈复灿钞本琅嬛文集》以天一阁新发现的抄本整理而成,刊布了一批新发现的张岱诗文作品,在学界引起较大关注。
浙江古籍出版社的这套《张岱全集》,无论是《沈复灿钞本琅嬛文集》还是《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都有新的版本发现,且校勘整理非常认真,做到了学界期待的后出转精。
还是重点说说新版《新航船》吧,该书以天一阁所藏观术斋抄本为底本,以新发现的天一阁所藏抄本为底本,不仅精心校勘,写出校记,而且查找各则内容的原始出处并进行校勘,这是目前《夜航船》最好的一个整理本。
对一般读者来说,这不是一本供逐字阅读的书籍,即便有兴趣,估计也没有几个人能耐着性子读完,该书更多的是作为工具书使用。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本书,也许能读得兴趣盎然,读出趣味来。
《夜航船》,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10月影印出版。
就笔者个人而言,更喜欢将这部包罗万象的类书作为一个知识体系来看,它代表着张岱这位晚明文人的知识体系。该书成于张岱晚年,经历过改朝换代带来的倾家荡产后,生活限于困顿,作者手边没有多少可供参考的书籍,因而内容规模较之一般的类书要小。
这固然是个遗憾,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缺少资料,该书更为真实的反映了张岱本人实际的知识结构,更具个人色彩。如果也像他祖父那样旷日持久地编出一部规模浩大的《韵山》,所反映的知识体系代表的则是一代人。
该书分天文、地理、人物、考古、伦类、选举、政事、文学、礼乐、兵刑、日用、宝玩、容貌、九流、外国、植物、四灵、荒唐、物理、方术共二十部。这是一部具有百科性质的古代类书,也是张岱这样一位晚明文人眼中的世界图景。
《中国图书馆分类法》第五版
从张岱到当下,时光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四百多年。将现代人的知识体系与《夜航船》放在一起比较,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里拿中国图书馆图书分类法作为现代中国人知识体系的一个标准。
有趣的是,该分类法将图书分为二十二个大类,与《夜航船》的部类数量基本相当,即A、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B、哲学、宗教;C、社会科学总论;D、政治、法律;E、军事;F、经济;G、文化、科学、教育、体育;H、语言、文字;I、文学;J、艺术;K、历史、地理;N、自然科学总论;O、数理科学和化学;P、天文学、地球科学;Q、生物科学;R、医学、卫生;S、农业科学;T、工业技术;U、交通运输;V、航空、航天;X、环境科学、安全科学;Z、综合性图书。
两相比较,可以看到今古知识结构之间的巨大差异,这是四百多年人类科技发展与社会变迁的结果。就部类的数量而言,在现代中国人的知识结构中,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所占比重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士礼居刊本《博物志》
在张岱的知识体系中,大多是社会科学领域的。虽然他有补写《博物志》的志趣,并将天文列位首部,但他关注的不过是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以及与此相关的掌故趣闻,这和现代天文学所关注的太阳系、银河系、黑洞、虫洞、光年、外星人、引力波等等完全不同。
当然这样比较是存在一些问题的,因为张岱毕竟是一个文人,他关注的领域主要在人文社科领域,对很多名物的介绍重在掌故逸闻,而不在其本身特性的考察。而中国图书馆图书分类法代表的是整个现代中国人的知识体系,与此相当的应该是《四库全书总目》,这两种目录放在一起比较古今中国人知识结构的异同更为恰当。
最好的办法是在《夜航船》的部类中挑选与现代知识体系相当的领域进行比较,比如两者都有的文学。在《夜航船》中,文学部下又分经史、书籍、博洽、勤学、著作、诗词、歌赋、书简字学、书画、不学、文具共十二个小类,在中国图书馆图书分类法的文学下有四个二级分类,即文学理论、世界文学、中国文学和各国文学,在其之下又有二十八个三级类目。
香句室藏本《夜航船》
稍加比较就可以看到,张岱所谈的文学与现代中国人口中的文学虽然在诗词、歌赋这两个小点上存在交集,但在其他方面则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虽然都称文学,却是两个基本不同的概念。
理解这种知识结构的古今差异并不难,问题在于,很多人未必注意到这种差异所带来的各种影响,比如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不了解这一点,往往会不顾历史条件地苛求古人。毫无疑问,知识结构会潜在地决定着一个人的关注点及兴趣爱好,这种不同会影响到人的思想观念,进而影响到其文学创作。
张岱为后人所熟知,靠的主要是他的两部笔记即《陶庵梦忆》、《西湖梦寻》,而非《石匮书》等巨著,这恐怕是他本人生前没有想到的。
全本全注全译本《陶庵梦忆》
即以《陶庵梦忆》来说,该书是作者经历改朝换代之后撰写的一部带有反思色彩的作品,以繁华写凄凉,不时点出今昔之别,透出一种沧桑和悲凉的心绪。其中《冰花》一篇颇能反映他的这一心绪,在该文中他讲了四件妖异之事,其中如下两件很有意思:
第一件说他崇祯十一年(1638)到苏州的时候见到白兔,感到惊异。稍后有个姓金的到福建做官,带回二十多只白兔,结果没有多久,到崇祯十二、三年(1639、1640)的时候,杭州城到处是白兔,绍兴一地也有成百上千只。作者称其为兽妖。
第二件说他小的时候还不知道烟草为何物,其后短短十年间,男女老少都在抽烟,城里到处摆的都是烟桌。作者称其为草妖。
言下之意,这些都是亡国之前的不祥之兆。在现代人看来,张岱的这一想法很奇怪,也很难理解。白兔的问题很容易从动物学的角度来解释:兔子繁殖力很强,一只成年母兔每年能生产四到六次,一次产仔六到十只。
张义芬书《陶庵梦忆》
按平均数来算,一只成年母兔每年产仔三十多只不成问题,二十多只白兔如果母兔有二十只,一年就产仔几百个。再加上小兔子四个月就成年,具备繁殖能力。这样过个两三年,杭州、绍兴到处都是白兔没什么可稀奇的。
至于烟草,原产于美洲,明万历年间经菲律宾传入中国,这是欧洲人大航海壮举对中国众多影响中的一项。与烟草同时进入中国的还有番薯、辣椒、番茄等。
无论是白兔还是烟草,都是现代中国人生活中的寻常之物。搜检《夜航船》,设有四灵部,分飞禽、走兽、麟类、虫豸,走兽下有野兔、守株待兔、搏蹇兔三条,但讲的都是有关兔子的掌故,并非对兔子的知识介绍。
同样在植物部的草木、花卉类中也没有烟草的记载。可见在四百多年前张岱的知识体系中没有白兔、烟草这类动植物知识,即便他知道这两样东西,在《陶庵梦忆》中写到,也不将其作为知识收入《夜航船》。
张静庐点校本《陶庵梦忆》
如果是现代中国人,即便是看到像白兔、烟草这类稀见的物种,大呼小叫之下也不会联想到兽妖、草妖,张岱何以产生这种想法,并隐隐与亡国联系起来,只要看看《夜航船》中的九流、荒唐、方术等部类,了解其知识结构,就可以理解他从谶纬角度来认识这一问题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一思路在当时的人看来,是很正常的。如果不了解张岱的知识结构,就很难理解他的这一想法。
由此也可以联系到古代文学研究的一些问题。要研究古代作家,除了对其家世生平、师承交游等方面进行详细了解,还需要认真考察其知识结构。只有这样,对作家的思想观念、思路逻辑乃至情感表达、文学手法才能有着更为准确更为精细的了解。过去的研究对这一点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对张岱研究来说,新版《夜航船》的出版还有一层特别的意义。从现在所掌握的资料来看,张岱是一位百科全书型的作家,他知识面广,兴趣广泛,这不仅表现在他涉猎较广,平生著述涵盖经史子集,皆有所成,而且这一特点在其文学创作中也有体现。
清粤雅堂本《陶庵梦忆》
就《陶庵梦忆》而言,涉及的领域相当广,从典章到礼仪,从园林到山水,从制茶到演剧,从藏书到字画,从器具到饮食,从品水到弹琴,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一位文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该书中皆有反映。作者写的时候固然随手拈来,毫不费力,但读起来却并不轻松,不具备相当的知识,有些篇目的理解是存在一些困难的,自然为该书做注释更是有着相当的难度。
笔者虽然已经做过多个《陶庵梦忆》的注本并不断进行修订,但仍有解释不够准确的字词,对此深有体会。笔者的注释如果说还有一点特色的话,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以张岱注张岱,用张岱的诗文及其他著述来注《陶庵梦忆》,笔者粗略统计了一下,自己的注本中有六十多处引用了《夜航船》,这一部分也许是最权威的注释了。
郑凌峰点校本《夜航船》
新版《夜航船》的出版对《陶庵梦忆》的阅读理解无疑是有帮助的,对全面深入了解张岱,对整个张岱研究的贡献也是毋庸置疑的。
从《沈复灿钞本琅嬛文集》到《陶庵梦忆 西湖梦寻》,再到《夜航船》,浙江古籍出版社近年陆续推出的《张岱全集》以其新发现、新版本带给学界一个又一个惊喜,这套全集的出版改变了我们对张岱的既有认知,用小品文作家一词远不能概括其一生的文学成就,更不用说其史学等方面的著述了,我们需要利用新发现的资料和高质量的整理本对张岱这个百科全书型的文人重新进行探讨和评价,这无论是对其本人的研究还是对明末清初文学的研究都是很有意义的。期待这套全集早日出全,好书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