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白菊花 黄菊花
编读记
本期“金台悦览”为大家带来作家肖复兴的短篇小说新作。肖复兴，1947年生，北京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
这篇《白菊花 黄菊花》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故事。小说中的玉生、申姐、“大了”等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他们因租房、亲人故去而生怨、纠结、怜悯、相助……这样的凡人小事，若非写出来，很可能会被我们忽略。
其实，生活就是芸芸众生的日子。像玉生、申姐、“大了”这样的小人物，或说平头百姓，他们身处社会底层，名不见经传，每天奔忙、讨生活，在相遇和纠葛中产生苦恼、哀乐，释放着善与恶……而就在他们中间，在每天每时已经和正在发生的一件件小事里，一定会有许许多多像《白菊花 黄菊花》这样的故事。它告诉我们：小人物的身上一样有大情怀，一样有人性的美丽。
再渺小的人也给得起一个微笑，再贫穷的人也伸得动一双手臂。正所谓——仁者天下也，天下者仁也。
体味闾阎里的凡人小事，倾听日子里每一种幽微的声音，这是丰富文学创作也是温暖我们内心的生活源头。
玉生下楼送走“大了”，又仔细看了看楼门对面用帆布扎起的一座临时大棚，棚子里挤满了亲朋好友和单位送来的花圈和花篮。然后，他走到楼门口，看了看门两旁八字形摆放的两排花篮，黄白两色菊花交错着，都是鲜花，虽然已经摆在这里两天了，没有一点凋败的样子，依然显得很鲜艳，白的像雪，黄的如金。菊花沿着门前的台阶，向上簇拥着门右侧贴着的一张门报，白纸黑字，上面写着“申家丧事，恕报不周”八个字。一般这样丧事的门报，现在都是电脑打印的，但玉生家的却是用毛笔手写，柳体楷书，很是醒目。这一切都是“大了”一手经办的，办得很是仔细，周到。
已经很多年了，这座城市各家办丧事的时候，都要找一位“大了”。“大了”，从头到尾帮助你把丧事料理清爽，包括最后葬礼的司仪主持。一条龙服务，“大了”的“了”，就是了结一切的意思。这已经成为一种收入不菲的新型职业。别人给玉生介绍这位“大了”，没想到竟是自己的中学同学，虽然多年未见，却彼此一眼认出了对方。
父亲死得有些突然，在家里上厕所的时候，玉生回身接了一个电话的工夫，老爷子摔了一个跟头，就再也没有起来。不过，80多岁的老爷子，算是喜丧。只是，玉生刚从外地回到这座城市不到3个月，一切都陌生，唯一的姐姐什么事情都不怎么上前，很多事情真的不知道从哪儿下笊篱，常让他按下葫芦起了瓢。多亏了这位老同学“大了”，帮了他不少忙，要不真让他有些麻爪儿。
玉生上楼的时候，没有注意有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士，相跟着一起上了楼。当他听到身后高跟鞋踩着楼板笃笃的脚步声，以为是住在这楼里的邻居，因为刚住进来不久，他认识的人不多。等他爬上顶层五楼自家门口的时候，发现这位女士也站在了家门口，他不禁回头望了望她，两人面面相觑。
玉生的姐姐开的房门，一眼看见了这位女士，叫了声：申姐。其实，这位和自己一个姓的申姐，并没有姐姐大，姐姐的这句称呼，透着亲热，还透着一种迎合，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这让玉生有些奇怪，姐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
进了屋，姐姐继续刚才的热情，紧忙搬过来一把椅子让座，又忙着沏茶倒水。这位申姐没有坐，沉着脸，环视了一下客厅。客厅已经成了灵堂，由于背阴，又摆满了花圈和花篮，客厅的光线显得很暗，逆光中，这位申姐的身影乌云一样很是沉重地压了下来。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客厅正面五斗橱上摆着的老爷子的遗像上，这是玉生找的父亲前些年办理身份证时照的一张相片放大的。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瘫痪，眼眉和嘴角都还有笑意，很慈祥的样子，没有当初抡着扫帚把一把打在自己后脊梁的凶狠劲儿。玉生感觉到她的目光转到父亲遗像前的时候，停了一下，和父亲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但玉生不知道她那一刻心里想的什么。
然后，玉生看见她转过阴沉沉的脸，对姐姐说了句：你别忙乎了，我就问你一句话，当初你找我租房的时候，说是就你兄弟一个人住，可没说还有一位老爷子吧？
玉生明白了，是房东。
3个月前，他回到这座城市，是姐姐帮助他租的这套独居。当时，他刚刚离了婚，又在早几年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当初，结婚的时候，父母和姐姐都不同意他的这桩婚事，他鬼迷心窍，死活还是跟着媳妇跑到外地，为此和父母闹翻，一直断了来往。年轻时不懂事，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白眼儿狼。如今刚回来，自己丧家狗一条，老爷子和姐姐能够接纳，不计前嫌，就算够不错的了。眼面前的困难，就是没房住，找了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房子，比找对象还难。这套房子租得很痛快，租金比别的房子还便宜，他心里挺感激姐姐的帮助，觉得灰还是比土热，姐姐到底是姐姐。没想到，姐姐的热心是有目的的，她对玉生提了一个要求，得把老爷子接到他那里住。母亲去世后，老爷子已经脑血栓瘫痪了好几年，一直都是跟着姐姐过，除了往家里寄点钱，自己都没有尽孝。他没打嗑，一口答应了姐姐的要求。
他不知道，租房的时候，姐姐没跟人家房东说自己要和老爷子一起住的事。在这座城市住的时间那么久，姐姐比他懂得租房的行情，哪家房东也不会找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住，都怕万一死在自己家的房子里。姐姐心里明镜似的，老爷子的病已经越来越重，前不久犯了一次病，送到医院抢救，命是救过来了，可病更重了，连话都不能说出囫囵个来了。医生当时就说了，再有一点闪失，可就回天无力了。她太清楚了，老爷子今天能脱鞋上炕，不知哪一天就下不来炕，再也穿不上鞋。再说老爷子的外孙子今年夏天就要高考，她希望家里给他的外孙子清静一些的环境，即使没有高考这档子事，她也不愿意老爷子死在自己家里，再让家里变成灵堂，让家里变得乱糟糟的，散不掉的烧纸、香灰和来苏水味儿。玉生回来了，她把屎盆子推到了弟弟手里。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人搭钱又受苦受累地伺候着老爷子，他回来了，不该把老爷子接过去，让自己喘口气吗？
连续两天了，申姐接到了好几位老街坊的电话，关心地问她家老爷子丧事的情况。这让她很奇怪，自己的老爷子活得好好的，怎么突如其来的来了这样的事？她以为是人家弄错了，或者是谁有意在编排她。可人家说你家楼门口明明贴着门报，上面写着“申家丧事，恕报不周”呀。她今天过来一看，还真的是这样，心里充塞着晦气，怒气冲冲地上了楼。
当初要不是你指天发誓说就你老兄弟一个人住，又说你老兄弟刚从外地回来，一个人怎么怎么困难，我不会那么便宜就租给了你的。你说现在人死在我家的房子里，不吉利不说，以后我还怎么往外租？申姐根本不理玉生，指着姐姐的鼻子兴师问罪。姐姐忙着解释，却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当初租房的时候，她心里揣着小九九，家丑怎可外扬，怎么好意思对人家说？
退一万步讲，老爷子死了，至少你得跟我打个招呼吧？现在可好，你家门报一贴，申家丧事，弄得好多老街坊都以为我家老爷子死了，你说我的气是不是不打一处来？申姐还在雨打芭蕉一般气冲冲地数落着姐姐，姐姐像一个犯错误的小狗耷拉着脑袋，抬不起来。玉生本来嘴就笨，这节骨眼儿上，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别不说话啊，屎是你拉的，屁股得你擦吧，这事怎么办吧？当初咱们的合同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只限一个人住的吧？要不我也不会那么痛快就租给了你！申姐从背包里掏出合同，抖动着，合同纸页像受惊的鸟翻飞着翅膀。
玉生憋红了脸，说了句：要不房租多付点儿，算给您的补偿？
申姐立刻打断他：我可不是图那仨瓜俩枣，不吉利，你懂吗？这不是咒我家老爷子吗？
玉生哑口无言了。
申姐继续说：只有一个法子，你们立马搬家，小孩拉公式公式——挪挪窝儿，丧事爱到哪儿办到哪儿办去。
这怎么行呀？姐姐急不择言，只说出这么一句来。今晚上就要给老人“送路”了，后天就送火葬场火化，亲朋好友都知道到这里来治丧。再说，现在上哪儿找房子搬家去呀？真要搬，只能搬到自己家去了，那样的话，当初自己的小九九不都落了空？
一下子，房间的空气紧张得有些让玉生窒息，只有遗像上的老爷子还在抿着嘴角微微笑着。
这时候，门敲响了，玉生转身开门，是“大了”。他不知道房间里刚才发生的事情，进门就对玉生说：我走在半路上忽然想到，你这屋里缺个金山银山，得摆在老爷子遗像两边，等火化那一天，搬到火葬场一起火化，为的是让老爷子到了阴间有钱花。当然，这事你可以交给我办，但是我想你还是自己去买好，比我这里便宜好多。咱们是老同学，我不想让你多花冤枉钱。
玉生不知如今的丧事有这么多的讲究，他又不敢说是迷信，约定俗成，丧事人家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已经多年没有为父亲尽孝，不能让姐姐，也不能让街坊四邻笑话和小瞧了自己。这是玉生办丧事的原则，他已经把带来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只是，他不知道这金山银山指的什么，又上哪儿能够买到。
“大了”告诉他：你买一盆白菊花，一盆黄菊花，就代表金山银山了。刚听这话，玉生觉得有些搞笑，白菊花，黄菊花，就代表金山银山了，阴间的事，也太简单了，要是能照搬到阳间来就好了。
“大了”一眼看穿了他心里的一闪念，对他说：你可别以为都是迷信，这是民俗，多少年来形成的民俗，咱们还是要尊重点儿的好。你说呢？
看见玉生点了点头，“大了”转身告辞了。
“大了”的到来，让房间里紧张的空气缓解了下来。光说金山和银山的事情了，把申姐晾在一边，她的气也泄了下来，失去了重拾起来的劲儿了。她对姐姐说了句：你们赶紧想法子，我晚上再来，等你回话。说完，转身就走，身子碰在姐姐给她搬的椅子上，带倒了椅子，她也没管，紧跟在“大了”的后面，一起出了客厅，“砰”的一声，使劲甩上了房门。
晚上，要给老爷子“送路”，就是全家老少在“大了”的带领下，沿着家的周围走一圈，沿途烧点儿纸，算是给老爷子招魂，让老爷子的魂认认自己的家门，以后可找回到家，看看自己的孩子，保佑自己的孩子。“送路”完了，“大了”走了，姐姐带着她一家子也走了，申姐还没有来。
玉生一晚上都忐忑不安，躺在床上，一直也没有睡安稳，害怕申姐来了，自己一个人，嘴笨心笨的，该怎么对付？上哪儿去找房子搬家？刚给老爷子“送路”，老爷子刚认的是这个家，搬走了，老爷子该怎么回家？自己这大半辈子，为感情所困，抛开了父母，抛开了家，好不容易现在回来了，有了自己的家，再乱蓬一样漂泊不定吗？他不想去挑姐姐的毛病，毕竟以前都是姐姐照料老爷子，现在自己回来了，就应该把最后的尽孝承担下来。虽然自己和老爷子只住了不到3个月，但这3个来月是和老爷子天天厮守在一起的呀。
躺在这张双人床上，玉生来回折饼似的不住翻个儿。想想这3个来月，自己和父亲睡在这张床上，别看3个月时间短，却是自己这大半辈子和老爷子这么亲近地待在一起最长的日子了。夜里，父亲的咳嗽，起夜，或者喝水，吃药，都是自己起来服侍。看着父亲的苍老，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父亲是多么年轻，人一晃就老了。父亲在的时候，半夜睡不着，望望身边风箱一样喘着粗气的父亲，玉生常常会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对自己说，甭管怎么样，这里就是自己和老爷子的家呀。现在，父亲不在了，他望着天花板，还是这样对自己说。
一夜，申姐都没有来。第二天，玉生的心小把紧攥着，只要有敲门声，就紧张，生怕一开门见到的是申姐，那可怎么办？人家申姐说的没什么错，这事情倒个个儿，挨在自己的头上，自己也会不高兴，觉得不吉利，怪晦气的。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愿意把丧事放在自己家那儿办，何况人家？人家只是房东，不是你的亲朋好友，甚至连“大了”这样的老同学都不是。越是这么想，玉生心里越害怕。
晚饭过后不久，门敲响了。姐姐在家，玉生装作上厕所没听见敲门声，他不想自己去开门，怕见到申姐。姐姐开的门，来的人是“大了”，一手抱着一盆菊花，一盆白的，一盆黄的。姐姐和玉生都不住拍自己的脑门，竟然把“大了”嘱咐的金山银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一整天，申姐就像魔影一样步步紧随，脑子里光想着申姐了。不知道姐姐这一刻怎么想的，玉生心里挺不是滋味，心就像一个房间，被一样东西占据了，另一样东西就会被挤掉。都说是为老爷子最后尽孝的事重要，但还是没有比担心申姐的重要，而这个担心，不是为老爷子，是为自己。
玉生赶紧上前，从“大了”手中接过两盆菊花。抱着两盆花，从一楼爬到五楼，够累的。谢谢，谢谢。玉生连忙向“大了”道谢，这花到底还是让你帮忙给买了。
“大了”帮助玉生把菊花在老爷子遗像前摆好，对玉生说：你别谢我，这花可不是我给你买的，我可不能掠人之美。
玉生和姐姐听了，都瞪大了眼睛。明天一清早，就要从医院的天平间把老爷子的遗体拉到火葬场，这几天，亲朋好友，单位公家的人，该送的花圈和花篮，甚至白事的礼金和抚恤金，都送到了。还会有谁再破费送这两盆金山银山的菊花来呢？谁会这么有心，知道自己和姐姐把这事给忘了，特意赶在晚上来雪中送炭呢？玉生和姐姐实在都想不出会是谁。
“大了”对他们说：是房东送你们的。
这让玉生和姐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猜到谁，也不会猜到是房东申姐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是要赶我们赶紧搬家吗，怎么想起来送我们菊花呢？玉生和姐姐真的有点儿一头雾水。
“大了”告诉他们，昨天和申姐一起下楼，他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他向申姐说了玉生这些年的生活经历，离开家20多年，现在算不上逆子回家，但也实在算不上是游子还乡，对老爷子的愧疚，是可想而知的，想为老爷子最后尽孝也是应当应分的事情。他不是诚心想瞒你，他不想多伺候老爷子几天表表自己的孝心呀？可老爷子没给他这个机会呀。老爷子突然离去，对他的惩罚够大的了，您就高抬贵手，别再给我这个老同学这碗苦汤里添卤了。
“大了”转过身，对姐姐又说：大姐，您别怪我，我对申姐也说了您的不是。我这个老同学以前是有好多不对的地方，但他从外地回来，您就一下子把老爷子像卸包袱一样都推给了他，他一个老爷们儿，哪儿能够照顾老爷子那么周全，老爷子本来就是耗尽了油的灯捻儿了，一个闪失还不就要了老爷子的命？这事您心里不清楚？您说，要不是您这样一把都推给了玉生，老爷子没准还能多活几年不是？
玉生和姐姐都垂下头，玉生忍着，姐姐的眼泪已经汪了出来。
“大了”接着说：人家申姐听完我的话，只说了句，都不容易。我就知道，你们遇见好人了。
是好人，好人！玉生和姐姐都忍不住连声附和着。
人家申姐刚才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把花给你们送来，她电话里对我说：住我的房子，就是缘分，不是亲戚也是朋友，我听你说了，他还缺个祭祀的金山银山，就我送吧。谁家都会有生老病死，也算我的一份心意。
玉生到底忍不住了，眼泪淌了下来。他望着摆在老爷子遗像前那一盆白菊花、一盆黄菊花，是那种金丝菊和银丝菊，每一瓣细细地伸展开来，弯弯地垂下来，株株花蕊挺立在花朵中间，开得那么鲜艳，那么雍容华贵。
送“大了”下楼的时候，月亮很亮很圆，难得没有雾霾的好天气。“大了”叮嘱了玉生明天一清早开车去火葬场的时间，骑车告辞了。望着“大了”骑远的背影，玉生转过身看了看门前的花篮，想着明天早点儿起来，把这些花归拢归拢，拉到火葬场一起烧了。他才发现门旁的门报已经换了，上面写着“申玉生家丧事，恕报种种不周”，还是毛笔手写，柳体楷书。他不知道是“大了”什么时候给换的，心里禁不住打起一个热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