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闲物志·棍头子
我祖父在村子里,受人尊敬。他名字中,有个“广”字。人都称他“广爷”。一个原因是,田里的活做得好。再一个是,别人在田间遇到了啥难题,他总是热心地搭把手,而且他一出手,都是个漂亮。
祖父做活,爱讲究。别看他大字不识几个,但是个讲究人。他耕的田,耙的地,都是有模有样,叫人看着舒服。在晒场上堆堆子,也就是柴草垛,更是模样俊俏了——四面笔直,垛顶稍鼓。用外行的眼光看,就是刀裁的。而且祖父一手结的垛顶,下再大的雨,都不带漏水的。
讲究,很多事上,就费劲,有时候做的还是费事活。我不理解,只觉得有个差不多,是那个样儿,不就行了。时不时帮着长辈干这干那,祖父看了,直摇头。在他眼里,我那哪是做活,纯粹就是玩儿,而且还是“心不搁肝肺上(没用心思)”。他跟我讲过,做活,就跟我念书写字一样,要看着舒服才可以啊。
晚年的祖父,在七十几岁上,患了中风。一天早上,他在塘边遛达。觉着头晕,却脚下不听使唤。跟手就“嘟噜(慢些倒下)”了。等到惊动了人,才送医。结果,病是治好了,却落下了言语障碍的后遗症。
祖父的后遗症,不是不能说话,而是心里想的,跟嘴里说出来的,不一致。有一回,他叫我大姑接去过了一段。我父亲和我老叔,又接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坐的是架子车。进村子,人跟他打招呼:“广爷上哪去了?”“嗯嗯,走娘家来。”
明明是走闺女家,他说成了走娘家。中风的后遗症,还真不轻。
病到这个份上,啥活都不能做了。祖父,成了闲人。但干了一辈子的农家活,猛一闲下来,可能也觉得“空”,没有“揪摸”。于是,他就时不时地,拾掇棍头子——就是手指头粗细的短树枝。当然,也有鸡蛋那样粗的。今个弄几根,过几天想起来了,再弄几根。等到一小捆了,用小细绳子捆起来,放在我老叔屋前厢房的门后头。
不光是我们这些小辈,别的邻居见了,也问他:弄这些棍头子,干啥?
祖父就抬头,眯着眼笑笑。“闲物劲”。说起这三个字,很流畅,倒听不出来有后遗症。
记得有一次。我老叔要拉架子车赶集。那时候,架子车已经用的少了,电瓶三轮都开始在村道上路了。但不巧,老叔的三轮车,叫人家借去了,一时又还不回来。可是,车架子放在了底盘上,找撬棍(别在底盘大扛上,下顶端系在架子中间的缝隙处的木棍),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
听我老叔找撬棍,祖父扭身,就从厢房门后头找来了一根。我老叔把它别上,还正好。祖父目送老叔拉着架子车走远了,嘴角泛起笑意。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弄的闲物,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我后来想,他当时一定有一种神圣的成就感。
就这样,祖父这个闲人,安安稳稳地当了十来年。2006年的夏天,无疾而终。写到这里,我由不得地湿了眼角。那是因为,我跟他有个约定:等到我在县城买的房子装修好了,就接他去看看。可是,在那个夏天,我的房子尚未装修完毕,祖父却等不到了。
这些年,我记着祖父跟我们唠叨的那些话。其中有一句说,“闲了制,忙了用”。他说的,就该是我们常说的闲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