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咪”老酒的绍兴名士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这是鲁迅第二篇白话小说《孔乙己》中的开篇,有声有色地描述了绍兴人慢饮小酌(俗称“咪”老酒)的情景。百年以后重读文学巨匠的作品,不禁又唤起我打小见惯此景此情的回味。
酒乡名气大,老酒醉人多。在普通绍兴家庭的餐桌上,绍兴酒是必不可少的伴侣。绍兴人多喜爱在每天午餐、晚餐“咪”老酒,通常以茴香豆、盐煮笋、豆腐干等绍兴小菜佐酒,稍微“豪奢”一点的还要加上河鲜。
恰如陆游在《游山西村》诗中所言:“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当家宴请客、逢年过节时,酒更是与鱼肉鸡虾同等重要或许更不可少的一道美味。而且倘若菜肴烹饪中离开祛腥、去膻、解腻、增香、添味的绍兴料酒,也就难以做出色味俱全的“绍兴味道”。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唐代王驾在《社日村居》诗中描述的农家乐趣,也正是绍兴河畔人家酒后人归的鲜明剪影。
对于绍兴文人来说,饮酒写文、以酒会友是习以为常的传统习俗。而真正畅怀豪饮的酒仙毕竟还是少数,多数文人还是如一般绍兴人那样,一边“咪”老酒,一边海阔天空地漫谈。这种传统习俗,也影响和感染了蔡元培、秋瑾、徐锡麟、鲁迅、范爱农、周恩来以及“白马湖”先生等近现代名士。他们都是绍兴酒的密友,不过还不够酒仙资格,只是像孔乙己以及多数绍兴人那样,慢饮小酌,河鲜和绍兴小菜佐酒。
常年工作在外的蔡元培,始终保持着“每饭必酒”、从不喝醉的习惯和爱好。平时自斟自饮,一般每餐以旧时4两为度,菜是普通的家常菜,细嚼慢饮,少饮常乐。每年他都托亲友从绍兴买上数坛酒运来,备在家中自饮或请客。除了绍兴酒,蔡元培的下酒菜也大多是绍兴特产,如干菜、霉千张等。逢年过节,他还要托亲友给他邮寄酱鸭、槽鸡、鱼干等绍兴年货。就连他平时用的酒壶也是从绍兴带去的锡制酒壶,里圆外方,天冷时可在中间的夹层充灌热水温酒。在蔡元培去世前一年的1939年,已经72岁高龄的他对前来拜访的刘海粟说:“不要紧,人到老年不免可怜自己,这点(喝酒)积习难以戒除了。我喝得很少,从未醉过。”
蔡元培酒风极好,虽说“每饭必酒”,但自有节制,从不喝醉。而且饭宴中注重饮酒礼节,不论男女老幼向他敬酒,他都举杯回敬。一次,他在一位学生陪同下小住在象山黄公岙史姓朋友家,史家对贵宾亲临其家深感荣幸,招待自然分外周到。主人知道蔡元培“每饭必酒”,除中晚餐外,连早餐也备有丰盛酒菜。但陪同的学生没有喝早酒的习惯,就把酒杯倒扣在饭桌上以示自己不喝。事后蔡元培对他说,这样做不好,不合酒桌礼仪。主人满斟了酒你可以不喝放着,人家不会勉强你,但倒扣杯子就显得对主人不够尊重。学生很受教育,此后他就像他老师蔡元培那样,对别人敬酒也一定谦恭回敬。
东浦是绍兴黄酒的发祥地,素有“越酒行天下,东浦酒最佳”之说。徐锡麟是土生土长的东浦人,理当是在东浦酒气氤氲中长大的。当秋瑾到了日本后,最早认识的就是徐锡麟、陈天华等赴日寻求救国之道的留学生,他们经常聚会喝酒,纵论国事,并一起加入了同盟会。
以变卖首饰孑身一人来到异国东瀛,秋瑾曾经显得很孤独,然而在徐锡麟等一群可爱的同志把酒言欢的鼓励下,她完全改变了自己,成为一个充满激情和理想的女革命家。当他们一起在小酒馆时,知道秋瑾很喜欢一把剑,便凑钱买下来送她。年少时学过舞剑的秋瑾当场立即起舞表演,其实她并不知道,徐锡麟就是提议买宝剑送她的人。秋瑾有一首名作《对酒》曰: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此诗记述的就是当时情景。原来那把剑所费不赀,耗尽千金,以至于一群人喝酒喝到最后竟付不起酒钱,于是秋瑾不惜把身上的皮大衣当了,与朋友们喝个痛快。有一张她持剑穿和服的相片或许就是彼时所摄。
秋瑾对绍兴酒情有独钟,留下许多酒诗和以酒结伴的佳话。当年她在去热诚学堂上课的路上,常常是虾1斤、酒1斤。她爱喝绍兴枣酒,说:“绍兴枣酒,越浸越红、越甜、越醇香”。
1907年7月10日,秋瑾获知徐锡麟安庆遇难的消息,不啻万箭钻心,已作好了为革命牺牲的坚定决心。7月12日(农历六月初三)是秋氏高祖立亭公德配林太夫人讳忌,秋家举行祭奠。早晨秋瑾去大通学堂,约定午前回家,但直到傍晚仍无人影。等秋瑾匆匆赶回时,已是暮色苍茫,大哥秋誉章还在天井桂花树下摆好一桌酒菜等她。待秋瑾洗澡后月照天庭时,兄妹坐定对酌,这时秋誉章已发现一向谈笑风生的秋瑾,变得一反往常,默默无语。开饮不久,王金发入门,与秋瑾低语一阵后旋即离去,秋瑾继续与大哥喝闷酒。这时,秋誉章询问妹妹发生了什么事,秋瑾恳切地请家人赶快出走躲避,言讫回房。秋誉章哪里知道,这是他与妹妹喝的一次诀别酒。
鲁迅家乡在绍兴,对绍兴酒自幼就有特别的感情。他的父亲好酒,酒量极大,无人对饮时,叫儿子跟自己喝上一杯亦在情理当中。可见迅哥儿的少年时代就与绍兴酒结下不解之缘。鲁迅习惯于自斟自饮,以遣心中感怀;或与朋友同饮,把酒论世。他在绍兴府中学堂任学监时,课余常至临河的泰生酒店小饮,点食捕鱼,烹煮上桌。鲁迅最爱吃的河鲜是清蒸鲫鱼,宴请朋友时总要点这道菜,也以鱼干、酱鸭、槽鸡佐酒,而且特别喜食火腿。一杯花雕、几碟家乡酒菜,慢斟细酌,成了他人生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1912年五月,32岁的鲁迅抵北京,住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藤花馆。由于独身一人来京,在教育部做无聊乏味的公务员,人地两生,常自个儿在绍兴会馆毗邻的广和居喝上几口。后来身边有了三五好友成为酒友,广和居成为他们常去的酒馆。广和居主营鲁菜,菜品未必对他的口味,但好在路近。1912年鲁迅的一生挚友许寿裳特地托人买泰生酒店的鱼干、酱鸭、糟鸡等佐酒物送给他,鲁迅对此颇为感动。
鲁迅有许多饮酒诗、文,特别是《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就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阐述了酒在文人创作和心理上所起的作用,并论及了酒的功德,且以古论今,针砭时弊。至于鲁迅的小说中,十之八九分都写到酒,而他笔下的孔乙己正是取材于他的邻居——酒鬼文人“孟夫子”。至于《狂人日记》、《阿Q正传》、《在酒楼上》、《故乡》、《祝福》等小说,无不以酒写人写事,或以人以事写酒,都离不开绍兴酒。1915年,云集酒坊第五代传人周清选送的“绍兴周清酒”,在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荣获国际金奖,当时在北京工作的鲁迅曾帮助周清酒的参赛。
酒桌是鲁迅与人交往、纵谈天下的重要场所,在他的日记里,常见到与郁达夫、许寿裳、萧红、萧军、李小峰等朋友宴饮的记录。他在酒席上与许多文人、朋友相识相知,与知心的朋友一起喝酒,总是谈笑风生,毫无一脸严肃的样子。但也令他与人产生罅隙和矛盾,并因而断绝关系。唐弢在《第一次会见鲁迅先生》中说:在酒桌上,鲁迅批评林语堂,说他“每个月要挤出两本幽默来,本身便是件很不幽默的事”,这隐隐让林语堂不快。终于在又一次酒桌上,因相互间的久存的误解而大吵一架,自此双方隔阂甚多,终成陌路,不再联系。
周作人讲过一件事:鲁迅的酒量不大,可是喜欢喝几杯,特别是与朋友对谈的时候,例如在乡下办师范学堂那时,与范爱农对酌。《范爱农》是鲁迅于1926年所写的一篇回忆同乡留日学生和同盟会会员范爱农的散文,其中几处提到他与范爱农一起喝酒的细节:“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到冬初,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
在鲁迅日记里,还可以读到与部同事齐寿山一起喝酒的记录:1915年9月10日晚,鲁迅应邀去齐家吃蟹,席间痛饮,深夜才归。1925年8月14日教育部下令免去鲁迅职务,三天后“晚往公园,寿山招饮也”,鲁迅猝然遭难,朋友仗义置酒为之去惊,他记下了此事。
有人兴味十足地询问鲁迅酒量有多大?答案就众说纷纭了。他的文友曹聚仁根据鲁迅小说《在酒楼上》的描述揣测:“鲁迅是'一斤绍酒,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而好友范爱农要比鲁迅能喝一些,要两斤多。”亲密酒友沈兼士则说:“酒,他不但嗜喝,而且酒量很大,天天要喝,起初喝啤酒,总是几瓶几瓶的喝,以后又觉得喝啤酒不过瘾,'白干’'绍兴’也都喝起来。”
而据许钦文的回忆:“他的喝酒实在也有点凶,且不说在酒的本身上面;有一回,他把酒拿把老虎尾巴里喝(老虎尾巴是指鲁迅的住处),下酒的是小小的一碟炸馄饨,他把胡椒粉接连加了三次。”不过总的说,鲁迅喝酒是有节制的,喝得适可而止,而且酒品不错。特别到了厦门以后,熟人少了,生活习惯有了很大改变,几乎不再喝酒。再有许广平的“禁酒令”及健康的原因,使他后来在酒桌上的应酬明显减少,也有了更多的写作时间。
绍兴上虞有一所春晖中学,这所中学在1920年代,聚集了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著名作家,如朱自清、丰子恺、夏丏尊、刘董宇、朱光潜等,这些人在这里教书写作,闲暇时在校园白马湖边赏月吟诗,竟然在这个偏僻的中学里,酿出了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白马湖的名人在春晖中学时就有“酒聚”的习惯。他们不爱白酒,只喝绍兴老酒。后来这几位名士先后到上海,办起“立达学院”,仍继承了白马湖畔的“酒聚”习惯。开明书店开张后,索性名正言顺地成立起“开明酒会”,并且明订了入会条件:必须具有一次能喝下5斤绍兴加饭的能耐才能吸收入会。当时夏丐尊、丰子恺、叶圣陶、郑振绎和开明书店的章锡琛老板全都达到入会条件而入选。这个酒会每周举行一次,许多组稿、编辑、出版、展览等事宜都在这酒会中达成。
一次,丰子恺的学生钱君也想入会,但苦于只能喝3斤半绍兴老酒,章老板硬是不同意,还是年长的夏丐尊仁慈,劝说:“钱君积极要求入会,值得鼓励,尺度略可放宽,打个7折吧!”在人们敦促努力争取达标的呼声中,钱君终于破格入了会,而且不负众望,居然不久一次也能喝下5斤绍兴加饭酒了。
据台湾的文艺界人士、“白马湖”人陈星先生回忆,丰子恺于1948年去台湾,与开明书店章老板在台北市中山堂举行个人画展之际,作家谢冰莹劝他在台湾定居,丰子恺说:“台湾好极了,真是个美丽的宝岛,四季如春,人情味浓。只是缺少了一个条件,是我不能定居的主要原因。”谢冰莹问:“什么条件?”丰子恺独句回答:“没有绍兴老酒!”引来了四周人的一阵大笑。
他还回忆说:丰子恺到台湾不久,耐不住没绍兴酒喝,便给在上海的学生胡治均写信,说他在台湾备受旧友新知的款待,一切都很好,但“美中不足是此间酒味太差,难以上口。”胡治均心领神会,马上在上海买了两坛绍兴“花雕”酒,托人随船带到台湾。丰子恺特别为此在台北举行了一次酒宴,使台湾的白马湖旧友和新知们大过了一回绍酒瘾,乃被传为一段佳话。
绍兴真应该感谢自称“我是绍兴人”的周恩来。1959年秋,邓颖超参观绍兴酒厂时曾对陪同者说:“恩来很喜欢绍兴酒,也喜欢喝一点。”直到晚年,周总理还保持着绍兴酒加温后饮用以及用花生、豆腐干下酒的家乡传统。他把绍兴酒介绍给中央领导人和各国贵宾,设宴招待外宾时的第一杯酒也往往是绍兴酒,还对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亲王说:“你有空一定要去绍兴酒厂看一看,尝一尝绍兴酒。”总理关心绍兴酒,1952年亲自指示拨款,修建了绍兴酒中央仓库。其后在广州十二年科学规划会议上,他和陈毅副总理又批准将《绍兴酒总结与提高》项目列入“国家十二年科学规划”。
1981年,聪明的绍兴人在鲁迅诞生百年前夕,打着他在小说《孔乙己》中提到的咸亨酒店旗号,在其故居咫尺之遥,开设了一家充满乡土气味的咸亨酒店。真正的咸亨酒店,是一家短命的酒店,早在百年前就偃旗息鼓,关门大吉了。但鲁迅的名篇就像向整个世界做了个大广告,把孔乙己炒红了,把绍兴酒炒热了,连下酒佐料茴香豆也沾了光。
咸亨酒店的名气,借着名城、名酒、名人、名作而水涨船高,居然成了名店,而且各地分号鹊起。挂在咸亨酒店壁上的两幅佳联:“小店名气大,老酒醉人多”、“上大人,孔乙己,高朋满座;化三千,七十二,玉壶生香”,巧手运作,别开生面。而站在酒店门前招揽顾客的孔乙己铜像,更成为无数粉丝最爱与之合影留念的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