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建水领略紫陶之美
云南2019年下第二场雨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建水,就是出产的紫陶与江苏宜兴紫砂陶、广西钦州坭兴桂陶、重庆荣昌安富陶并称全国“四大名陶”的那个建水。
从昆明出发前,我懵里懵懂,分不清建水与去过的大理、丽江、中甸、西双版纳的相对位置。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之一,就是古代那些绘制地图的人,它们既没长翅膀,又没有无人机或直升机什么的,却像有一双空中之眼,把山川河流的方位形貌画得清清楚楚。令我丧气的是我自己丝毫也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同时又不愿意花时间去查地图。所以每到一个陌生地方,我就像一个摸象的盲人,不管你怎么解释,我都找不着北。
高级工艺师李晚水正在填料
现在好了,一路驱车经玉溪、通海、曲江到建水,我像一只信鸽记住了途经的路线。司机说,建水再过去就是个旧、蒙自,再往前就是河口,河对面就是越南的老街。这些地名我都很熟悉,不禁想起与它相关的一些人或事。每次出门我都感觉像翻脑子里的某本书。我知道了建水属于滇东南,与地处滇西北的丽江、中甸正好方向相反。
一路上雨时停时续,老天爷像是得了小便失禁。亚热带高原全年只有雨季和旱季。司机说雨季早就应该开始了,今年来得特别迟,因为没有雨,菌子也长不出来。我望着车窗外忽忽而过的山岭,想起小时候在山上采菌的情形,那种松灰菌真是又香又甜,比我后来吃过的松露什么的美味多了。也许任何一种食物一变成回忆都会变得美味无比。我仿佛看到密密麻麻的菌子躲在松树下,像饿坏的乳燕张着嘴巴,尽情地吮吸着这场盼望已久的喜雨。
我第一次到云南,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去西双版纳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穿着袈裟的小和尚,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摸他们的小脑袋。这么小就当和尚,他们知道“色就是空”吗?其次就是那些鬼秃一样的山头,被山火烧出一块块的空地。车子从公路经过,不时还能见到密林里升起缕缕白烟,再加上导游琅琅上口的“云南十八怪”,让我对西南边陲“异象之邦”的刀耕火种有了一个直观的感受。
专注
时隔多年,我发现那些裸露的山头不见了踪影,就像秃脑袋重新长出了头发。公路宽阔而平直,路边崭新而华丽的民房,显示出生活水平的富裕。高原的泥土是红色的,暗红、褐红、彤红。红色象征着热烈,难怪云南不管是大理,还是丽江,抑或是西双版纳,都给人风情万种、爱情盛开的印象。但红色的土地应该比较贫瘠,就像西北的黄土一样,因此,你很少能看到成片绿油油的庄稼,像河南那样的麦地或南方其他地方的稻田。好在地处亚热带,阳光充足,雨水充沛,各种灌木、乔木和野草蓬勃成长,一点也不妨碍云南成为著名的植物和动物王国。
源于高原红土的建水紫陶,似乎算不上云南的骄傲,起码从知名度来说是这样,远远比不上玉溪的卷烟和普洱的茶叶,还有腾冲的翡翠。当然建水人对此是不会认同的。建水的同行像所有的主人那样,骄傲地向我们介绍建水紫陶,它的特点,名人的评价,以及它获得过的各种荣誉。建水县城还专门建了一条“紫陶大道”,路口立着一个彩色大陶瓶,似乎给所有的客人打着招呼:“嗨,欢迎来到紫陶家乡!”
紫陶文化街入口
是的,我们到了一个陶器的世界。我们先去了紫陶文化街的一家展销公司,室内理所当然地琳琅满目,缸、瓮,钵、盘、瓶,壶,杯,盏……还有各种摆件。我发现原来在别的地方看到的那种有漂亮花卉图案的大陶缸和陶罐,就是建水出产的。
展厅里的陶器,与我以往看到的紫砂陶、坭兴桂陶并没有什么两样,器型和品种差不多,颜色大都也是差不多的猪肝色。但工艺品的特点就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似一样,其实不一样。也许,每一种陶器在人们眼里,都跟玫瑰与月季一样,固然它们长得像,但更重要的是你并不是真正的赏花人。
我们后来去了两家制陶公司,见识了紫陶生产的全流程。车间的格局、使用的器械和工具,匠人的专心致志,还有那种与泥土厮混的氛围,跟我在钦州坭兴陶厂家看到的并没什么两样,过筛、和泥、拉坯,阴干、着色、烧窑,但与其他陶器相比,建水紫陶有着更加独特繁琐的工艺:阴刻阳填。先在胎体描上花卉、山水、文字等图案,像绣花一样阴刻,然后在刻出的图案上填上调配好的不同颜色的泥料,再送进炉里烘烧。由于那些图案是“嵌”进胎体的,所以不管怎样抛光打磨,也不会消褪。
当然这只是我在现场非常粗浅的观察。铭窑昌泰公司的杨亚军先生告诉我,烧陶的窑现在大部分是电窑或气窑,但还保留着少数柴窑。柴窑烧出的陶器与电窑气窑完全不同。
在公司的陈列室,我见到了几把柴窑烧的壶。高贵真的是只有通过比较才能显现,与其他陶器摆在一起,你会不由自主想到“鹤立鸡群”的成语。它有着非常细腻的细碎光斑,晶莹闪亮,浑然天成。杨先生说,这是因为在长达三天到七天的烘烧过程中,柴灰掉落在胎体上,在高温下与泥里的各种微量元素发生化学反应,融进胎体形成的斑纹。
柴窑紫陶
主人陪同我们参观了紫陶文化街。它就位于一个老窑址上。在一条通往湖边的斜坡街道两旁,几十家集纳展示、销售、设计、体验等功能的店铺高低错落,铺面的墙壁攀爬着各种绿植。而在街道中间,摆放着巨大、笨重的球磨机、电机、阀门、铁管,上头装饰着花篮、彩带和洋伞,显得既沉重又轻盈,既粗犷又娇艳。最醒目的是原址保留的一个大龙窑,褐红色的砖头和高耸的烟囱,既“突兀”又协调,将现代建筑与历史折叠到了一起。
除了“四大名陶”,中国生产陶器的地方很多。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它们作为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满足着当地人的需要,并流传着各种关于窑变、关于长时间盛放食物不发馊等大同小异的传说。我参观过的几乎所有综合型的博物馆,都陈列有当地不同年代的陶器,从数千年到数百年不等。这些直接从泥土变来的器物,比铁更早地体现出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铭刻着人类有史以来丰富的生活痕迹。当陶器被金属、玻璃等制品逐渐取代,淡出人们的生活时,它就变成了一种盛满记忆的文化符号。
我不懂陶艺,只是觉得这种用泥巴捏成的东西很神奇。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与陶器相关的记忆,包括小时候玩泥巴时捏出的小猫小狗、锅碗盆瓢,还有家里腌制酸豆角、酸梅子、咸榄角、咸萝卜的陶瓮,煲汤的瓦罐,冬天拎着上学的火笼里的瓦钵,还有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的大水缸……也许,陶艺作为一种文化,价值就在于它带给人们的这种记忆的温暖。
笨拙与轻盈 现代与传统
我将在建水看到的名贵陶器拍摄的照片发到朋友圈,有人为它们的昂贵价格咋舌,还有人回复“艺术无价”。其实我并不太喜欢“艺术无价”的说法。因为正是在“艺术无价”的清高,以及公众、媒体对坚守这种“清高”的匠人的喝彩中,太多的传统艺术日趋式微,陷入无人问津、后继乏人的尴尬处境。相反,我觉得它们应作为一种有价的商品,明码标价,更多更广地走向市场,去满足人们不断增长的文化消费的要求。
如果单纯就艺术而言,与其强调“艺术无价”,不如真正理解艺术的”无用之用“更好。包括陶艺在内的许多有着传统记忆的艺术,满足的是人们精神上的乐趣。而世间之事,往往无用的才是用趣的。只有摆脱了实用的功利,人们才能进入“乐在其中”的境界。
紫陶文化街原址保留的龙窑
记得曾经看过一副对联: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明代的大书法家董其昌对它十分推崇,自诩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跟俗人讲不清楚(“千古同情,惟予独信,非可向俗人道也”)。董某的人品有许多争议,但他的确道出了生活的真谛,跟庄子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是一个道理。不妨想一想,让你在人生旅途中感到充实和快乐的,其实都是那些没有功用的东西。这种“无益”论,不是颓废心理,也不是没落情调,而是对于艺术本质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