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愚公故事征文 ‖ 小矮人和他的十一位白雪公主(武小川)

小矮人和他的十一位白雪公主

武小川

在绵阳涪江旁的小城三台,一位矮个子的失意语文老师,带着一群前途无望的聋人女孩们,在泥地里组建起一支聋人足球队。
这群聋人小孩试图证明,中国足球仍有希望。在刘阳这个非专业教练的训练下,从2009年到2018年,这支特殊的球队所向披靡,被同业称为聋足中的“巴萨俱乐部”,并代表国家杀入亚洲杯决赛圈。
这支失败者组织起来的梦之队,总让人想到那句: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是啊,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2017年秋天,我被朋友拉去看一场特别的足球赛。
那天天气不错,煦和的日光照射着整个赛场,是四川难得视线清朗的日子。对垒双方激战,我几乎可以看到球员腿部肌肉线条,和她们冲撞时的狰狞表情,但赛场上却没有声音,没有呼喊嚎叫也没有场边加油的躁动,置身其中,我像是在看一部消音过的默片。
准确来说,这部默片只有一些背景音,那是奔跑带来的呼呼风声,足球撞击草地的咚咚闷响,以及人剧烈的喘息。
教练刘阳站在球场边指挥着进攻,他也没有任何话语。他和球员之间有独特的战术密语,在安排进攻和防守时,他只是做出一些手势,或者就只是眨眼睛。除此外再没有别的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笼罩着球场。
在这种安静里,我几乎落下泪来。这是我看的第一场聋人足球比赛。球场上所有的球员都是聋人,她们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阳执掌这支无声球队已经7年了。他会讲话,是个嗓门很大的健全人。差不多18年前,中国国家足球队史无前例地第一次打入世界杯,国人对足球的热情被全面点燃。刘阳的聋人足球队就萌芽在那次热潮中。
处在中国大陆西南端的绵阳三台,三台市特殊教育学校学生宿舍有一台25寸电视机,聋哑学生们牵上长长的电线,七手八脚地把电视搬到楼外的乒乓球桌上,男孩子们围在电视周围。她们虽然听不见,看到激烈时刻,也会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欢呼。
那时,刘阳还是这所特殊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他子承母业来了特殊学校教书,个子不高的他身材壮实,眼睛又大又圆,平日里喜欢打篮球,特殊学校没有足球场地,他对足球也没什么太多的兴趣。
刚刚22岁,正是满腔热情的年纪,刘阳选择进入特殊学校,没有升学压力,日子十分清闲。刘阳是特校的临时工,每月工资490元,当时深圳车间每月赚到两三千元很容易。谈了四年的女朋友,觉得在三台这样的小城市没有未来,选择了去深圳。两人开始异地恋爱。
在三台市特殊教育学校,有三类学生,听力障碍、视力障碍和智力障碍。智力障碍的孩子无论怎么教成绩都难有起色。盲童毕业后多数流向按摩业,聋哑人则会学一门工艺雕塑之类的技术,毕业后输送到工厂的流水线上。然而现实中,存在交流障碍的聋哑人很难被社会接纳。她们总是在工厂做不了多久,就因为各种原因离职,或因无所事事,或误入歧途,偷盗、抢劫是常事。
世界杯的热潮过后,刘阳留心到一个现象:在校园篮球场的边缘,男孩们开始流行踢东西,她们有的光着脚,有的跻拉着拖鞋,踢的东西包括纸团、易拉罐、泄了气的皮球,总而言之,有什么就踢什么。
2006年秋季开学,情路坎坷的刘阳决心做点什么。他花25元买了个商店里的足球尾货,和这帮前途渺茫的残疾孩子占据了学校那块空置的泥地,追来逐去。语文老师刘阳或许想不到,几年后,他将带着这样一支队伍,杀入聋人足球亚洲杯的决赛圈。
2008年12月,四川成都市举行首届全国残疾人足球赛。绵阳市残联听说特校有这样一支足球队,决定派她们出战。
刘阳和俱乐部的球员都为之雀跃,此前,她们都不知道聋人足球还能作为正式的体育项目存在。她们立即决定组队,开始更专业的训练。
每天早晨6点半,叶片上还沾着露珠,队员们就开始在泥地上跑起来,下午放学接着训练。此时训练和最初的玩乐全然不同,所有人都感到憧憬和向往。在这些队员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一个具体而迷人的追求。
半路出家的刘阳对足球也谈不上精通,只能靠买光盘和书学习,教给队员们正确的方法。学校操场有一块泥巴地,划上线就成了五人制足球场。刘阳将队员们分成几组,挨个讲解基本技巧,传球、跑位。结果发现,队员们听不见声音,对他的手语不明所以,到了场上就一通乱踢,皮球满场飞。
他找来一块大白板,将指令的关键词写给大家看。但这无法表达复杂的含义,反应速度太慢,这种沟通效果仍然很差,队员们不知所措。一次训练下来,刘阳精疲力竭。
琢磨了一阵之后,刘阳从古代战争的旗语中受到启发,开始使用不同颜色的小彩旗做出指令。当训练逐渐深入,他又自行设计了二十多个手势,表达套边、外拉、内切、控球、不控球、防守、反击、二过一等术语。后来参加比赛时,其他教练感到十分惊奇:这些手语毫无章法,却行之有效。
聋人足球除了及时准确接受指令外,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让队员明白战术技巧。“手语加动作,能够告诉她们什么是传球射门,但发力的技巧、配合的奥妙,都无法表达。”
刘阳举了个例子,一个简单的弓球,他花十几节课才能教会球员。我见过他教刚入门球员的样子,蹲下来,让孩子的手扶着他的头,他再握住孩子的脚,一比一划,这样教给她们最基础的“足弓球”。
学生们认同他,也服气他,这么多年过去,刘阳说自己连思维方式都变成聋人式的。一般健全人打手语,需要一边说话提醒自己,但是刘阳和聋人一样,习惯只用手表达,表情也总是很夸张。相处久了,从远处听到学生发出的无意义声音,他都能辨别是谁。
队员们被这个非专业的教练打动了。在她们的人生当中,恐怕还没有一个人甘心跪伏在自己脚下。师生们很快打成一片,刘老师的称呼变成了栋哥。后来学校的聋人女足也发展了起来,所有的女队员都自发地喊刘阳“爸爸”。
训练了一个月后,前方传来消息,成都市已经有队伍代表四川出战,三台这支队伍只能退出。球员们失落不已,刘阳也感到无奈。但停了一小段时间后,三台方面前去争取,因为当年四川省是主场,所以可以派两支队伍出战,成都那支队伍是四川一队,三台这支队伍就是四川二队。
到了12月,大家就要出发。刘阳带着男孩们去了一家理发店,所有人都理了光头,“表达一种决心和杀气”。队员们穿了一身黄色的球衣,连月的训练晒得黝黑,两广地区人个字矮小,恰逢那几年周星驰的电影《少林足球》流行,这支队伍和电影里那个草台班子颇有些相像。
那些年,国足深陷丑闻之中,聋足比赛反而成了一片没有黑哨的净土。
刘阳至今记得令他震撼的场景,当激烈的拼杀进球后,队员们会发出“仰天长啸”,她们听不见声音,不会讲话,但是激情促使她们释放出内心 的情绪。由于太拼,前锋李海洋和另一位队员方春伟分别脚趾骨和手指骨爆裂。她们忍着剧痛,打了一针封闭后又继续比赛。
决赛,她们与辽宁队狭路相逢。她们的策略是防守为主,放任队长一人往前冲,但终究不敌传统强队,以0比1输给对方。第一次拿到全国亚军仍然令球员们欣喜不已。
贾洪文回忆说,当年三台队并不属于技术上佳的队伍,是她们的拼搏劲头令人佩服。
为什么要踢球?这种感觉很难表达,对于聋人来说就更难。“好玩。”他们往往这样告诉我,足球带给他们的感受。
但这背后有更多的东西,足球不仅仅带来乐趣,还有求之不得的认同,还有生存的机会,这是他们唯一可以确信自我的工具。
如果不踢球,陈智慧就要回家割甘蔗,嫁给另一个不得不娶聋人的残障人士。如果不踢球,李海洋就要出去“混饭”吃了,也许在深圳的工厂,做最不需要交流、最低难度的工作,终日机械地劳动,作为沉默的工具被机器磨损。如果不踢球,陈振华就难以消弭性格中的愤懑与暴躁,她要强的性格将无处施展,只能不断给自己的父亲惹上麻烦,作为一个问题少女而不是在镇上的骄傲度过一生。
球队半职业化之后,四川省指派了一名专业教练担任主教练,刘阳则担任助理。主教练管教严厉,和队员们发生冲突,2019年,四川省聋人足球队解散,进入无组织状态。
刘阳消沉一段时间之后,决定重振旗鼓。他重新开始组织男足、女足,此时,他已经没有任何资金、行政上的支持,连学校那块泥地也变成了建筑用地。每天傍晚放学后,他带着队员们在篮球场边缘的水泥地训练,继续着自己的足球梦。
我想,这就是精神,愚公移山精神在他和他的队员中体现出来。

作者:武小川,北京师范大学学生。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