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乡偶遇
清明回乡偶遇
文|王俊英
东山乡是繁峙县东南的一个乡镇。清明回村,我顺便进乡政府找个同学办事,一问,乡里的人都下乡防火去了。由于乡辖山区多,森林面积大,使得下乡防火任务繁重,人们通常一走就是一天。如果不是开会,一般很少能见到乡镇干部。院里有个基层老吏,文化不高,但经验丰富,明显看得出来他很负责。他一眼洞穿了进来的我,不卑不亢地问:“你找谁?”“我的同学小林,她不在乡里上班吗?”“在,但她今天下乡防火了。”我恍然明白,路口上布置了防火检查人员,胳膊上戴着防火标志的红袖章,一条条横幅横在路口,还有几个人扛着小旗,站在那里严查,凡上坟不许带香纸。那阵势俨然抗战的哨卡。我知道同学忙于下乡,不便打扰,准备离开,基层老吏也是人情练达,让我进办公室喝水等候。我说不用不用,我和她电话联系吧!
我又走了一段路程回到中庄寨村。村南的几处老屋,年久失修,次第层叠的瓦顶,仿佛一群戴着斗笠的醉汉,依偎在一起取暖似的,感觉若哪一间房倒了,也许其它的几间也连贯倒塌。石头垒就的院墙,残存的部分石条节理分明,门口的石条石墩,豁口斑驳,满身伤痕,几处古旧院落与时代的不相宜,已经被时代抛弃在废墟中了。远远望见旧时的供销社简陋门脸,像一个破落户一样横躺在街面上,简单的货架,各种蒙尘的日用品,几乎没有顾客,新出现的几家小卖部里面倒是热热闹闹。
这就是曾经存在过我理想和激情的村子,它就在眼前了,像一道永远无法洇干的泪痕,充满了感伤和怀旧的气息。街上晒太阳的老人都认识我这个城里人,不住地和我打招呼问候,有些陌生的面孔也盯着我,预知我是回来上坟的。
在我和村里的人搭话之后,一个推平车的男人凝伫在那里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这人似乎犹豫着不敢回身,像一幅画钉在那里。在我走过他身旁之际,他挣扎着像从前转世一样艰难地回过头来。目光扫过,彼此一脸的惊讶,我竟然没有认出这人来,他低沉地问我:小英,你回来上坟了?我缓过神来,从记忆里搜寻出来,半天回过神来,原来是福娃,他就是念书时被老师打骂不完成作业的那个福娃。我刹那陷入深深的沉默中。片刻之后,我叹息着问:“福娃,你这些年一直在村里种地吗?”看着虽已中年但已苍老不堪的他,我故作淡定地问。他沮丧地回答我说:“我的弟兄们多,父亲供养不起我读书,初中毕业后我就开始打工种地。”我急切地问:“你娶媳妇了吗?孩子长大了吗?”我一连串的问话,福娃只苦笑着点点头。下面我就不好意思再问他了,觉得有些残忍。他说:“今天风大,上坟注意些。”
我们虽然是从小在一个街巷长大,可是已没有从前的热情,他似乎无惊无喜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也无意谈孩子的读书问题,一脸的淡漠,令我有些失望,失望中我有些隐隐的怜惜。不禁回忆起从前的时光……
那个年代,山村孩子读书,并不是非读不可的重要事情,家长让孩子放牛或读书,皆由孩子任性选择。福娃弟兄七个,父亲供养上学读书出不起学费。于是父亲就问,你们弟兄中谁愿意放弃学习,到田地里放牛?福娃自愿举手同意。初中毕业福娃自动放弃上学,跟随父亲到田地劳动。也许正是由于他的憨厚老实,吃苦耐劳的精神,才让我另眼相看。我和福娃一个巷子住着,经常一起玩耍。几年相处,有一次他说出了几句石破天惊的话——
第一,你应该好好读书,到外面读书才有你的出路。第二,你不该放弃读书出去打工。第三,你不该为了你哥哥结婚,而听从父母安排早点找对象。三句话说的我如被雷劈,他则若无其事地出去放牛了。福娃一个放牛娃能说出这样的话,莫非是他放弃读书后悔所悟?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我总觉得怕是戏言。
他说的话点燃了我内心的热情,不免坐立不安起来,我本来已经因家庭困境出去打工一年,放弃读书。思考再三,我决计二次出山,远行读书。于是,一番仓促收拾,辞别家人,踏上了艰难的求学之路。我出去几年读书,考上学校,分配毕业后成了吃国家饭的人,一下腰板挺直,克服了村里人原本的羞怯,与福娃谈吐起来,更显出他的老实木讷。思想的差距,认识的不同,谋生之路的差异,我们之间已有了很大的裂痕。
福娃住在村里,除了种地,还兼养殖,几年前,喂牛则猪涨价,养猪则牛升值,几乎喂不到那个点上。我深知福娃一家的捉襟见肘,可是我的涓滴之恩,何能解释尽贫寒家庭的苦楚。前年,有国家政策帮扶,福娃生活有所好转。但村里红白事宴应酬多,福娃人很仗义,搭礼开销大,经济并不宽裕。
我回来遇到福娃,忽然很扫兴又很落寂,无趣地道别,黯然地走向南山坡,向着父母的根走去……村子南面的坡梁上,荒冢遍地,几十年的荒草碎瓦堆积在坟冢边。翻过一道田楞,在那个坡梁上,曾经是我们吃撩豆的地方,我和福娃几个伙伴们,把野柴点燃,在火灰里埋下大把黄豆,黄豆被那些灰烬烤熟,像溪水中的小鱼一般灵性,自动地从热灰里蹦跶出来,然后,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在手心搓掉灰尘,然后又直接扔进自己口里……
温暖的回忆令我快步走起来,冷风中的我心里突有一丝暖意。但我心里还感到寒凉,在沧桑岁月里,我已老去。那个在青春年代,千万里地追寻自己的前途理想的我,最终还是回到了这块坚硬的石头前,依旧像往日一样,被撞得生疼。
在父母坟地的不远处,有一家挖掘机正在搬迁新坟,我不愿意多打听别人的事,这几年来,感觉有点自顾不暇。我恭恭敬敬、从从容容地在父母坟前磕了头,站起来,抖落灰尘,转身离去……
去的时候还是风和日丽,回来的途中仿佛是遍地泥泞。
我下山感觉步履沉重,时走时停,有些恍惚。故乡所处僻野,那种反叛精神,促使我走出去寻找出路。对于一个男人,养家糊口是他的使命,他必须硬抗着生活寻求变局。清明回乡,我从心里真正的佩服那些不锦衣也还乡的行者……
注:旧作
文字编辑:张萍花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