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德先生二三事
□ 金芳城
林甘是位于东阳市千祥镇大山深处的一个古老村落,籍500余户,居1500 多人。村舍筑于来龙山北麓,有一群老屋旧宅,依山随势,鳞次栉比,出门前小弄,便可摸到邻家的屋顶。这里有先儒学究吟读的寒窗,有孝子贤孙辈奉老的高堂。这里的山峦没有奇峰嶙峋、飞流急湍,却挺拔坚韧、浑厚沉稳。这里的人,自信豪迈、内蕴深沉,如同古祠堂正门匾额的四个大字:敦本守正。
林甘在清末时至少有5所蒙馆,曾同期出了3个贡生、15个秀才。村中尊师重教读书上进之风鼎盛,自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这里已培育出400多名大学生,是远近闻名的“状元村” 。恩师施明德先生便是来龙山下学子中的一个。
施明德
施明德6岁开蒙,先后考入省立七中初中部、师范部完成学业。24岁时,应聘在金华县蒲塘小学任教。在这里,他大量阅读了一般人难得一见的古籍,遇见了朱恒(义乌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中国美院中国画系教授)和李枚(东阳人,毕业于暨南大学美术专业、后留校任教)。1944年,施明德又考入了国立英士大学,就读艺术专修科与政治系,获文学学士学位。
施明德自幼爱画,就读省立七中初中部时受金玉湘先生(李叔同的高足)教导,学习风景与静物写生和水彩画。考入七中师范部后,他师从金玉湘和陈松平(中央大学张书旂弟子),参加陈松平先生为首的北山图画研究会,画友有朱恒、厉经伦、杜如望等。
大学毕业后,施明德一直从事中学美术教育和中国画创作,退休后受聘于浙江师范大学美术系教授山水画。在20余年农村中学工作中,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写生作品,一生创作山水画也兼攻花鸟画,他还以艺术手段记录了水库工地、 抢收抢种等带鲜明时代特征的场景,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1979年至1984年间,为更好地抢救保护国保文物,施明德受命在太平天国侍王府临摹壁画,孜孜不倦、精益求精。
随着阅历的增长,他的探索和创新日盛,在艺术道路上面貌日新。肖峰先生(原中国美院院长、中国美协副主席)评价:“(明德先生)早期作品法古人成分多一些;中期作品更多的是师造化;晚年变法,胸中丘壑终成笔下风云,这是明德先生创作的高峰,并逐渐形成其颇具特色的个人风格……用笔用墨极为洗炼,简单的画幅却能让观者反复揣摩,其寓意及内涵可谓深远。”
中国美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章利国先生说:“施公以及他的作品称得上是当下中国美术界一个具有多方面价值和意义的个案……他的成长过程也值得关注,金华曾经出过很多文化名人,这涉及艺术地缘学,要研究艺术家与这个地方的关系,包括风土人情、文化生态。”
十多年前,我在兰溪一画廊与施明德先生相遇。其时他正与弟子们议画,见我就说: “一起学画吧!”明德先生是我上初中时的美术老师。一日受教诲,终身为弟子。那日他又明确收我为徒,师生缘分可谓不浅。
恰逢叶剑鸿乔迁新居,众人为他集体作画致贺。先生让我跟着他一同参与。他布置我摹画,并指导我布局、设色、笔墨技巧等绘画基本功。
我学画所交作业,写不出山川灵性、草木生机,亭台村舍也死板划一,而且久无长进让人懊丧。先生每每鼓励我要多观察、多练习,画得轻松自然些,不要有心理负担,更不能怕失败。画坏了只废一张纸,不可惜;退缩了,半途而废了,那就自毁前程了。先生随和,没有浮躁心态,但有一股子韧劲,希望我们也如此。平日,他还要求我们积累一些画片画照, 放在手边随时观摩欣赏。只要是好的、有特色的、对自己有启发的,不看名气、不管何人画的都可以。
辛丑新春,我前往拜望先生。只见他端坐窗前,正襟儒雅,若有所思。我第一感觉是眼前107岁的先生只是长者,绝不是老人。他思路清晰,言及黄宾虹、王廷扬、方豪等名家名宿,侃侃道来,不假思索。临别前,他让儿子晨光拿画集送我们,因为新年不能让后辈空手而归。
每次见面,先生都强调,学好山水画一定要在画外多下功夫,作品要有格调,要专于其志不断追求。他要求的画外功夫首先要下在读书上。“一个中国画家应该要做到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中国传统绘画大家几乎都熟历史、通画论,在观察认识、形象塑造和表现手法上,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哲学观和审美观;在创作上重视构思和意境,意在笔先,讲求艺术形象的主客观统一。
传统文化是中国画的灵魂,要求作画者不仅掌握绘画技巧,更要对传统文化有深刻领悟,对国学有扎实功底。
平日,他不仅熟稔大众古诗词文本,还认真读背了《金圣叹批唐才子诗》等国学古籍。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学好中国山水画的重要原则。造化即自然,先生要求我们的画外功夫还要下到大自然中去,去游历、去写生、去感悟,以万物为师,置千岩万壑于胸腹,搜奇山异峰打草稿。
先生游历了祖国名山大川,对身边的婺山婺水,更是尽收眼底,有时兴起,还会跃入溪涧摸鱼捉虾,重温童稚之乐。
记得有一春日,我携作业去先生家请教,先生稍作评点后便说:“大自然有生气和新鲜气,近日春和景明,不负春光,去看看、去画画,很好的。”随即从案头上取来一把折扇送我,扇面是先生的山水画《遥望仙华山》,有附款“阳历的十月三日访友春兄及以瑞兄云苏与秋滨老师游仙华山”,作于他83岁那年。
先生用心良苦,既委婉指出了我学画存在的问题,又提醒我要亲近自然,去看去写才会进步。
一开始学画,先生就特别重视我们习作的格调。他说:“格调一低,入了庸俗,便没办法,不可救药。 ”
中国画的格调,是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品格和情操,是创作者艺术造诣、文化修养、审美观念、道德取向和社会责任感的综合体现。高格调的作品必定有着健康的内容、深刻的思想和真善美的艺术形象。
如何提高作品的格调?先生说,一要多读书,多读优秀的文学作品,二要临习优秀画作。树立一个高远的目标,心中有崇拜的偶像,这样画格就不会太低。
“画贵有静气。”先生告诉我们人格即画格,要澄清胸怀,涤除俗念,排遣浮躁, 不追名利,“有画酬岁月,无梦到功名”,才能“画到无求品自高” 。
专于其志,一生不断追求是先生艺术之路的真实写照,他也时常这样要求我们。
90多年艺术实践,先生总是以平常心写周边的平常景,他看到什么画什么,喜欢什么画什么,想到什么画什么,走到哪里画哪里,作品饱含时代特有的文化气息和绘画气质,立足传统不断创新。步入高龄后,他仍不断变法。
先生向来为人低调谦和,不与人逐高下,更不去哗众取宠,他说过: “画自己会说话的。”况长期埋头农村学校教学创作,艺术界对其作品也少有系统研究。先生写有《中西绘画共性与个性》等数十万字的艺术文章,但几乎全未发表。
我向先生学画,虽也有积极的意愿,但人一忙就丢在一边,原有的几分热度也散了凉了。先生却时时挂在心上,一段时间不去求教,不交作业就会写信提醒我,并寄来课徒手稿及参阅资料指导我自学。我学画不仅可得面授,还享受函授。
有一次,先生给我的信中,还夹着写给上海好友厉经伦的信件,是他们切磋交流山水皴法的内容,有图有解,有标有注。原来是早些日子写成忘了寄出,他就干脆当作教学讲义给我学习了。民间说“教会徒弟饿煞师傅”,而先生总是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地把最拿手、最精髓、最关键的知识与窍门传授给我们,让我们学得快学得好。
2004年3月的一天,在画廊见到先生,他笑着对我说:“昨天,有两件事最高兴,一是亚洲杯足球赛中国队 3∶1 战胜了伊朗队;二是看到你的画有很大进步。”先生是足球迷,每有大赛要观看直播。年轻时,他还是一名足球运动员,踢后卫,1936 年曾作为省立七中师范部代表队一员,参加浙江省高中组足球锦标赛并获得冠军。看到国家队战胜强队为国争光,自然高兴。没想到,他见我的小画有些变化,便高兴得如同国足赢球。
先生授人学画,花时间、费辛劳、贴本钱,却从未收取任何酬报。学生有长进有成果,便觉得享受和满足,视为最大的收获和奖赏。有时为我面授完毕,还会送一幅新作分享乐趣并以资鼓励。
他在澧浦、岭下等先后任教 20 余年,边画边送,有求必应,其中不乏佳作,别人为他可惜,他却从不吝啬。
有关部门组织赈灾、慈善拍卖等公益活动,先生都带头送画,还动员学生们也积极参与。2013年,先生捐赠浙江美术馆国画35件。2015年,他又将70余件作品及保存的一些文献捐给浙江美术馆。还多次将画作捐赠给金华市博物馆、东阳市有关文博单位和老家。
早就有心到先生的故乡感受文气了,林甘之行,正合我意。
由老祠堂改建而成的文化礼堂,是林甘人最新的自豪。其中的村史馆、名人馆、书画馆、笑脸墙,展现出林甘的人文传统、古今辉煌以及令人崇尚的精神风貌。
林甘不大、声名远扬;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斯玉斯珠,林甘乎,先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