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12）
黎峨道中（二首其二）
[清]查慎行
青红颜色裹头妆。尺布缝裙称膝长。
仡佬打牙初嫁女，花苗跳月便随郎。
关于“尺布缝裙称膝长”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缝裙：制成桶裙，以布一幅横围腰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77页）
按：这里写的是云南仡佬族姑娘与汉族姑娘迥然不同的衣着：用宽幅一尺左右的布料缝制成短裙，裙的下沿与膝盖齐平。非仅“以布一幅横围腰间”。
西湖杂诗
[清]黄任
珠襦玉匣出昭陵。杜宇斜阳不可听。
千树桃花万树柳，六桥无地种冬青。
关于“千树桃花万树柳，六桥无地种冬青”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写西湖虽美，而宋亡堪悲。种冬青，宋帝陵被挖后，义士唐珏拾遗骸重新埋葬，并在其上种冬青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25页）
按：注者此说失之于浅。
要理解诗人的真正用意，首先必须弄清诗里某些关键意象的特殊内涵。
“桃花”和“柳”是美丽的，悦人的，但它们只繁盛于温暖的春天，经不起严寒的摧残。因此，它们多被用来比喻柔媚的美人。
冬青则不然。
清汪灏等《广群芳谱》卷七九《木谱》一二《女贞》引明王象晋《群芳谱》：“女贞……处处有之，以子种而生最易长。树似冬青。叶厚而柔长，面青背淡，长者四五寸，甚茂盛。凌冬不凋，人亦呼为‘冬青’。”
又同卷《冬青》引《群芳谱》：“冬青一名‘冻青’，一名‘万年枝’，女贞别种也……经霜不凋。”
它是坚贞者的象征。
至于诗所吟咏的总主题“西湖”，在南宋时是统治阶级醉生梦死的场所。
弄清了上述关键意象的特殊内涵，现在我们可以下结论了。
这首诗的浅层义，是通过咏西湖来总结南宋覆亡的历史教训：由于统治阶级的醉生梦死，沉湎于花柳温柔之乡的士人太多，而像冬青那样坚贞，经霜不凋的忠臣义士少而又少！换句话说，如果像唐珏那样的爱国忠义之士占了社会的大多数，南宋又怎会亡国？
至于其深层义，则又不止于总结南宋一朝覆亡的历史教训，更可见出整个历史兴替的必然律：社会风尚的绮靡柔媚足以消磨精英阶层的家国情怀、社会责任感和民族志气，一旦如此，病入膏肓，那国家、民族与社会便不可救药了！
白桃花次乾斋侍读韵
[清]王丹林
相逢不信武陵村。合是孤峰旧托根。
流水有情空蘸影，春风无色最销魂。
开当玉洞谁知路，吹落银墙不见痕。
多恐嫌他双舞燕，误猜梨院绕重门。
关于“流水有情空蘸影，春风无色最销魂”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说桃花色白，流水也照不出它的形影，有情者见之更加销魂。”(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27页）
按：说流水照不出“白桃花”的形影，既有背于物理，也不符合此诗的文意。
诗曰“蘸影”，分明是以流水能够照出此花形影为前提的。所当特别留意者，在那个“空”字！
“空”者，徒然、枉然之义。
这里是将“流水”和“白桃花”拟人化，说“流水”有情，爱上了“白桃花”，无奈花正盛开，尚未凋零，故“流水”也只能徒然映见花的倩影而已。
“春风”，当是“春风面”的省文。
杜甫《咏怀古迹》诗五首其三咏汉王昭君，有“画图省识春风面”语，“春风面”指昭君青春美丽的容颜。
这里说“白桃花”仿佛是不施胭脂的素面美人，纵无颜色，却最能使人销魂。
关于“开当玉洞谁知路，吹落银墙不见痕”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也写桃花色白，不易辨认。”(同上)
按：说“白桃花”不易辨认，亦不合物理。因为她易不易辨认，不是由其本身，而是由她与背景色的参照关系来决定的。
只有将她与“玉洞”“银墙”联系起来，才能看出诗人构思的基点所在：由于“白桃花”盛开在同样是白色的“玉洞”前，因而人们难以辨认这儿还有山洞可以穿行；由于“白桃花”随风飘落在同样是白色的“银墙”边，因而人们看不见她的痕迹。
此二句，可谓善用“衬托”手法者。
临平道中看白荷花同朱冰壑陈渔所
[清]王又曾
皋亭来往省年时。香饮连筒醉不辞。
莫怪花容浑似雪，看花人亦鬓成丝。
关于“香饮连筒醉不辞”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香饮连筒：接连喝几筒美酒。”（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69页）
按：此诗咏荷，“香饮连筒”并非简单地说“接连喝几筒美酒”（酒的量词一般也不用“筒”），而是妙用了一个与荷相关的饮酒典故——唐段成式《酉阳杂祖》卷七《酒食》：“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悫三伏之际，每率宾僚避暑于此。取大莲叶置砚格上，盛酒二升，以簪刺叶，令与柄通，屈茎上轮囷如象鼻，传噏之，名为‘碧筒杯’。历下学之，言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冰。”
莲、荷同类，古人每混称之。清汪灏等《广群芳谱·花谱》，即莲、荷合谱，以《荷》为标目，其卷二九《荷》一中，便引录了《酉阳杂俎》此条。
自宋以来的古诗词中，用此典故者甚多。
如宋王珪《荷叶》诗：“碧筒聊助饮，紫槖自供吟。”
王安石《招约之职方并示正甫书记》诗：“碧筒递舒卷，紫角联出缩。”
苏轼《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苦炎字》诗四首其三：“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
张元幹《水龙吟·周总领生朝》词：“星郎绿鬓，锦波春酿，碧筒宜醉。”
元吾秋衍《赋得调冰》诗：“相府碧筒君勿醉，凉风羽翼自身轻。”
李治《鹧鸪天》（十丈冰花太一峰）词：“碧筒象鼻秋泉滑，泽国幽香笑卷空。
明凌云翰《雨香亭》诗：“想得亭中称寿日，碧筒杯里酌流霞。”
高启《碧筒饮》诗：“绿觞卷高叶，醉吸清香度。酒泻正如何，风倾晓盘露。”
清魏裔介《读陆务观剑南稿八十五卷终》诗：“晚年获此真良友，寒夜萧萧醉碧筒。”
王士禛《吾州》诗：“酒爱碧筒饮，诗成白苎吟。”皆是其例。
作者/钟振振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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