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聂读古画(四)
东方空间里的人情
十几年在西画里打转,很能感受西方艺术的年轻之感,线条的弹性、油彩的绚丽,以及透视空间的紧凑聚焦,不管历史风云,我还是比较赞同西方艺术文化的年轻之感,活力喧嚣,尽兴卖力,而我身处东方的文化情境里,很自然就感受到我们文化艺术的年迈,年迈当可理解为含蓄与稳当,在东方很自然就合着慢节奏舒展出了一个特别的空间,入到娴熟的中国画之中,你就很容易联想社会的人情事故,人情百态,你会很自然地忽略线条、色彩、空间,而去挖掘画面背后的意义指向,即所谓的考量“他为什么这么画”,而不是关注“他是如何画出来的”,而我在看西画的时候,就很轻易地指向了“他是如何画出来的”。这里面就有艺术文化的大命题。
艺术文化的定义是呆板的,但人的感受是流动的,定义需要慢慢地去感受琢磨。一提到东方空间总有一种隐秘肃穆之感,但只要你认真见过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空间,你就会发现在东方空间里有一种幽默,一种特别的戏剧感。这种空间默默地延展,是白描还是赋彩,是工笔还是写意都不打紧,自从我们发明了毛笔宣纸,也就注定了这般文化的风流。不管是我们自己营造的艺术空间还是心灵空间,这般东方空间在人文氛围里,画重画轻,画人画物,画景画心都有一种韵致,似乎在这个空间里,作画题跋成什么样子都可以有自己的人情,自己的状态,或许这就是文化的认同与共鸣,国内好多西画出身的艺术家,到了后来都越发认同自己的艺术,也可算作这般心灵空间的抚慰,以及文化的念想与回归吧。
浸染艺术教育多年,学会了繁琐读画的方法,总是给自己心理暗示,你自己不懂怎么教别人懂,就容易把读画这件事情弄得很疲惫。一读画就要挖掘历史故事,就很自然要琢磨画中人物的动态心态,忘了画面绘制的畅快淋漓。好比这一幅相传为宋代李公麟所绘的《商山四皓会昌九老图》。卷首就有“龙眠真迹”四个大字的说明,好比防伪宣传。因为这幅画找不见为“宋画第一”李公麟,也号龙眠居士的题款,却有明代岭南文人书画代表黎民表的鉴定,光看他的字我就愿意相信此卷有李公麟画功的细密与舒展,格调甚高。黎民表少年成名,是清官,名声远播,书画可与文征明相提,他的眼光书迹就可算防伪。画卷拖尾也有清人星岩、曹溶的题跋,均附和黎民表旧说,将此卷定为真迹。后入藏清宫,《石渠宝笈续编》遂据此将其定为李公麟所作。传宋画开始,把秦末的“商山四皓”与唐代的“会昌九老”合卷表现,以表隐士老意,影响深远。
前人大家都非常在意画卷的真假,想要为自己的眼力找到好的依托判断。而我却希望在读画的过程中读到如梦如幻的空间,真真假假的故事,不确定性才是艺术魅力所在,且文化一老迈就应该看开一些事情,不用太过于执着。卷面铺陈,古意盎然,应该不是现代人的手笔,当然,作画者在当时也是现代人的笔迹,有时古画不等于古意。这般古意要追溯《史记·留侯世家》所提到'商山四皓’:“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须眉晧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而《汉书王贡传》提及细致些: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洛山中,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闻而召之,不至。其后吕后用留侯计,使皇太子卑辞束帛致礼,安车迎而致之。四人既至,从太子见,高祖客而敬焉,太子得以为重,遂用自安。'须眉皓白’并不老朽,'衣冠甚伟’老人相貌堂堂,画面感十足,心境进退自如,老人在中国文化中本就是一种很特别的文化现象。而在唐会昌五年三月,离职退休的干部们,有白居易、胡杲、吉皎、郑据、刘真、卢真、张浑、李元爽、释如满九位老人聚会洛阳,其年龄最大者136岁,最小者74岁,均数91岁。白居易诗载:“雪作须眉云作衣,辽东华表鹤霜归。当时一鹤犹稀有,何况今逢两令威。” 我们画画的人对诗歌意象容易有感,老人相貌甚是好画,特点明显,浅薄之人变老也会容颜厚重些许,老人很自然延展出一种文化空间,或重阳敬老又或老而不朽,莫名浮想古代千叟宴与现代广场舞的大型场面空间,当老人遇到一个老迈的文化真是很有说道,一笔荡开,人情种种:少年老成,返老返童,未老先衰,老而弥坚,百年偕老,长生不老……
从8世纪起,“商山四皓”等关于老人生活的绘画题材就频繁了起来,仅从宋代《宣和画谱》著录看,流入宣和内府收藏的有关“商山四皓”的题材近210余幅。大家李思训、王维、石恪、孙可元、祁序、支仲元、李公麟等人均绘制过这个题材。这些历史记载或许可以骗人,但画面本身不会,画面营造的东方空间真实可信,我可以读出心中的历史,作者的人情世故。读画,我就特别期待一件事,就是抛开自己所有的知识所有的技能,全身心地进入那个艺术的空间,如一个孩童专注地在看杂耍,魔幻般地掉入另一个世界,纯粹地与一幅画相遇。且我们不要忘了宋代的风俗人情画到了一种极致,把老人、幼儿的题材画的烂熟。
进入到《商山四皓会昌九老图》的空间里,松柏妖娆,怪石竹风,溪声鹤鸣,盆栽景观,屋舍回廊,建筑精密,而船只景深配着波纹细浪别有动感。不少文艺评论家都会说我们的作品有透视,透视的绘制比西方早太多年,似乎不这么说就无法扬国威。我倒是认为这般东方的空间正是由于没有聚焦透视,而让我们很自然地在空间细节里停下来,去看那人与鹿的顾盼交往,生动自在,老人竹杖赴约,一起调音抚琴、一起蘸墨品评而成画中画,舟中下棋风趣天成,特别是老人头顶戴花,更是风情万种,欢欣鼓舞,心动不已。这般画卷里的空间观与时间观很好的融合,恰恰就是因为透视不准不科学而达成了中国诗意空间的感性表达。且毛笔及宣纸不易修改而成天然童趣。反观,西方的铅笔油彩皆可反复修改完善,逻辑严密,更接近科学的反复实践,而在我们东方艺术的表达空间里,就注定了是感性的,画自己心中所感的,人情很自然就渗透其中。
读画好比影视流动,有时配角塑造成功直接影响艺术表达的质感。在这幅画卷中,那些仆人最风趣,一种调侃与幽默在延伸:洒扫的欢愉,伫立着发呆,偷看这些老人的表演,卖力地撑竹,撑船,撑画,煮茶温酒,亲近动物,好一派世外景象,真是有宋画的繁密与细腻,清爽与秀雅。此卷画物精密却空间幽旷,画人疏达却人情流长,让人看不够,读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