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所:《星期三的珍珠船》《合欢》《奇迹的喀什》《祖母》《火车过宁夏的某个村庄》

  《星期三的珍珠船》

  当秋天进入恒定的时序
  我就开始敲敲打打
  着手研磨智慧的药剂
  苦得还不够,我想
  只是偶尔反刍那些黏稠的记忆
  就足以沉默
  要一声不出地吞下鱼骨
  要消化那块锈蚀的铁
  我想着这一生
  最好只在一座桥上结网
  不停的画线
  再指挥它们构建命运的几何
  我必定会在某一个星期三
  等到一艘装满珍珠的船来
                        ——2015年
  《合欢》

  树荫跟着太阳
  不停移动
  我和妈妈换了三个地方
  终于还是坐到了
  姥姥晕倒再也没能醒来的
  那条长椅上
  那是在小广场北侧
  两棵合欢树中间
  妈妈简单向我描述了
  初春的那个下午
  她几点到的
  医生是蹲在哪个位置进行抢救的
  接着我们聊了更多她的生活
  和我的生活
  广场上飞跑的小孩
  像一条条泥鳅
  滑进日光的海中
  妈妈说到如果等我
  有了孩子
  我朝她旁边坐了坐
  我们左边因此有了更多位置
  就像姥姥和我的孩子
  都坐在了那里
             ——2019年

  《火车过宁夏的某个村庄》

  落日正沉入羊群吃过草的低地
  金边的云朵
  享受了最后一刻
  幸福的光辉
  树木渐渐多起来
  田间向日葵
  花儿小朵
  羞答答包起隐秘
  夏末黄昏
  西北的天空
  仿佛靠近了大海
  蓝的和黑的部分
  都多了几分滴水的温柔
  移动
  起伏
  以植物的方式
  把信仰洗上三遍

  《祖母》

  此刻她已经睡着
  喘息均匀
  鼻腔有略微的阻塞
  房间里没有其他声响
  除了钟表的秒针
  就剩下那只不睡的黑猫
  走来走去
  快一年不见面
  她又说了很多遍
  关于死去
  她说:
  到了我这岁数
  就像瓜已熟透
  是该落了的时候
  当她谈到人的无用
  以及生活如何变成
  对终点的靠近和等待
  我摸着她干瘦的脚腕
  那种热度灼烧着我的掌心
  一个夜晚就已如此漫长
  何况她独自度过的那些
  和死亡倾心交谈的时间

诗人简介:里所,诗人、插画师,1986年出生。先后毕业于西安外国语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现生活工作在北京,任磨铁图书诗歌工作室主编。

里所的诗歌

《奇迹的喀什》

九点四十三分
  天还没有黑
  沙漠尽头
  轻浮的合欢花
  在富足的阳光里
  等待爱情降临
  我朝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
  奔跑
  快一步站在夜的疆域里
  听见
  整座城市
  生殖、繁衍的声音
  在喀什
  什么都是干燥的
  包括情人的眼睛和嘴唇

白色蝙蝠

一只白色的蝙蝠

从暗夜出发

飞在白昼的光中

孤独,骄傲

不被它的王庇护

它患上了要命的白化病

却必须从夜里挣脱

飞向白光

刺热的太阳

烧伤了它的眼睛和皮肤

就是一只白化病蝙蝠

翅膀正在消失

那一处可以藏身的黑色

它已经到达不了

近在眼前的幻觉

加速跌落的毁灭

火车过宁夏的某个村庄

落日正沉入羊群吃过草的低地

金边的云朵

享受了最后一刻

幸福的光辉

树木渐渐多起来

田间向日葵

花儿小朵

羞答答包起隐秘

夏末黄昏

西北的天空

仿佛靠近了大海

蓝的和黑的部分

都多了几分滴水的温柔

移动

起伏

以植物的方式

把信仰洗上三遍

故事

我们在蓝色的水面

交换了彼此。

室外有光透进来,

这私人生活的墙上,

挂满了电影剧照。

在等什么呢?

你像演戏般需要着我。

自欺欺人的风暴

正钻进一个坚硬的死角。

而我是多么易碎,

今天我们尚在一起。

对于将来,我模棱两可。

我的好,和我的恶一样多,

这你早该知道。

我总能听见眩晕的水声,

奏鸣着剧终的尾音,

絮絮叨叨,像是不远了。

多年后我开始怀念你,

我在房间里,点燃了海洋。

星期三的珍珠船

当秋天进入恒定的时序

我就开始敲敲打打

着手研磨智慧的药剂

苦得还不够,我想

只是偶尔反刍那些粘稠的记忆

就足以沉默

要一声不出地吞下鱼骨

要消化那块锈蚀的铁

我想着这一生

最好只在一座桥上结网

不停地画线

再指挥它们构建命运的几何

我必定会在某一个星期三

等到一艘装满珍珠的船来

霜降之夜

霜降的雨水此刻在响

我释放的盐挂在脸上还未洗去

早早就躺下了,床头的灯光照着

那个疯狂而疲倦的场景慢慢褪去

我们都豢养起猛兽,柔软下来

你虚弱地陷在椅子里

读了一段白天的日记

这是个完美的世界,因为我们还能

击溃对方

屋子里往日的疼爱早已逃逸

多么费解的矛盾:我们的精神

并没有融进,我们的身体

我们不停追逐着它

充沛的花冠,已脱尽了水分

在霜降之夜

我已交不出我的性,用于救你

来自幼儿的观察

晚间的地铁上

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看我

眼里带着对陌生事物的探究

或者他仅仅是漫无目的

但面对一个幼儿固执地凝视

我在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

感到心中一震

也许他读走了我的秘密

即使我戴着口罩

他的眼神分明说出

他已经全部知道

于是借助他的视角

我看了一遍自己

这个吐火的人

从内而外都要烧着了

她正极力把焦灼的心

置于冰水或者激流

所以她打着摆子

却还是

热得要命

再看那个小孩

依旧是洞悉世事般忽闪着眼睛

就像他真的明白了

一个满身风暴的女人

是一块极易自燃的磷石

得逞

街边站着翘臀白腿的女人

被风鼓起的伞才会有

那种饱满和细细的柄

或者一节嫩藕

出水的时候还带着

湿哒哒的泥渍

要有多大的欲望

才有勇气当街掀起

她的裙子

必将得到一声尖叫

大喊变态

可是为了看一眼

她的粉色内裤

就一眼

就着火一样冲进树林

而立之年

我仔细辨认自己最初到来时

这个世界的颜色

当我们驱车去往一个度假的镇子

北方的山丘随手掏出

它们口袋里的宝贝

洒在路边——那些红和黄

那些绿得分出层次的叶片

我想我确实吸取过这季节的雾与爱

并且在自己的炉中反复生着火

如此便应该吐纳新鲜的光芒

在明与暗叠加的内心

我可以站在自己邪恶的一面

但我排斥犹如置身摇晃海面的睡眠

一个狭小的摆脱不掉的闹钟

我看见过金线般划过空中的弦月

我以花朵葬过鸟类的骸骨

在生命不断变化和美丽的延展中

沸热的尘屑下沉、固化

进入精妙而圆满的年轮之纹

小日记

按时处理各种票据

画想象出来的龙或者龙猫

看镜子里的自己

陌生的残片

拼凑了这架摇摆的身体

这身体又被纠扯了几次

但依然能昏昏沉睡

能让时间说停就停

能将手指贴向眼球

取出瞳孔上脱离的睫毛

睫毛取出就下雨了

起来去关窗户

楼下有一排被人丢弃的桌椅

端坐水中

就像白天那些密谋什么的老人

依然坐在那里沉默

沉默使我不断缩小

缩小在这栋隐秘的建筑

缩小在某粒无声的米

在你内部有我的火光

四只小狗蜷卧树荫

父亲收养了它们

喂以骨头饭食

父亲出门的时候

它们四个同时跟着

排成整齐的一列

温情又略显滑稽

上周五父亲骑摩托摔了一跤

左腿还在跛着

他午餐时间便开始喝酒

很快脸红得像烧热的铁

酒后他语速更慢

张合着厚厚的嘴唇

对必定要聆听的人开始训话

他有条不紊

衰老而又坚定

像极了电影教父中的老柯里昂

但父亲从不知道什么马龙·白兰度

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西部边城

从中巴边境到中哈边境

有时我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

深陷困局时依然对他撒谎

说我很好说我都能搞定

我想就算对于父亲

我也不可示弱

他既然放飞了我

就别想再能收回

谁让他给了我三样东西

易于上火

热爱冒险

沉默

即兴曲

纹身的针很细,说不疼是假的

可两年来,不就是在练习

对各种痛感的忍耐吗

失眠和债务都是其中最小的部分

这练习旷日持久,以至于不想

再写在诗里。早早明白了

最想说的,都是没说出的

我什么都解释不了,比如

骤起的情绪。比如一定要歇斯底里

捍卫那一点令人悲哀的尊严

只要盯着一个有规律的物体:

沙漏、绿色的熔岩灯、舔自己的猫咪

就能忽略掉一小排细细的针,正纹过皮肤

我是女人。疼痛的时候尚有家务可做

仅擦地板一项,需要两个小时

我还能在煮饭的时候,忽然就想起

刚入冬不久的一天,早晨

有人在大雪中结婚。一列婚车

驶过熙攘的十字街口

我想我真羡慕他们,有一个看上去

那么纯洁的开端。

我记得当时耳机里的音乐,刚好播放到

肖邦,幻想即兴曲。

小喷泉

顶端像一个光滑的花萼

三层高的石塔

在街角汩汩出水

古旧的流纹

击我

击我

使我每日在闹市

取出结块的心胸

哗哗

哗哗

祖母

此刻她已经睡着

喘息均匀

鼻腔有略微的阻塞

房间里没有其他声响

除了钟表的秒针

就剩下那只不睡的黑猫

走来走去

快一年不见面

她又说了很多遍

关于死去

她说:

到了我这岁数

就像瓜已熟透

是该落了的时候

当她谈到人的无用

以及生活如何变成

对终点的靠近和等待

我摸着她干瘦的脚腕

那种热度灼烧着我的掌心

一个夜晚就已如此漫长

何况她独自度过的那些

和死亡倾心交谈的时间

森林公园

下着大雪,天将擦黑

已经错过去森林公园的最佳时间

人们正往外走,脸上仿佛都泛了光

从雪地带回来的神情染着灰白的色泽

我穿过一大片积雪的草地,靠近湖边

树林垂立,每一棵都变得很瘦

这是收敛的季节,万事万物藏起自己

就连北风也没有开始呼啸

未迁徙的黑鸟飞过,不多的几只

又悠然又麻木,像抖动的绸缎

不知是否也冻坏了

只有脚下,咯吱咯吱,

马丁靴鞋底与结了薄冰的地面

一路细碎地交谈,那声音成为我唯一的伴侣

我想走得远一点,彻底钻到园子内部

想象那里正燃烧着雪的火焰

想象那美,那无人打扰的密境

最后的天光已被收回,雪的反射

变成金属的质地。可以辨出那些平滑的凸起,

有的是一堆枯草,有的是矮矮的树根

而有着人形的柏树,赫然就会出现

“如果那是我的一位亲人,迷路躲在这里

该有多好?”

一旦这个念头涌出,所有被雪所覆盖的松树

都显现为害羞的没有音讯的人

等到灰色的雪片,转成黑色的细沙

密集的小晶体急遽落下,更匆忙了

我抬起头,用冰凉的脸去迎接那冷酷

那万千跌落的水,一波波推进

复制着更多的水,复制着一整片黑色的森林

那从高空而来的,那隐匿的,那是你吗?

森林,森林,推进,推进

妈妈

再见面是在那么远的地方

在一条尽头是清真寺的街上

我开口就说以后都不会离开她了

也许是为了提醒她对我的遗弃

她哭出声来

阳光下的鸡叫车响淹没了她

当时的景象长久留在我的记忆里

仿佛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

她生下了我

但要等很多年以后

在几千公里之外

我才能认出她那张年轻时的脸

这足以让我过早习惯孤独

因此有几年我们总是不咸不淡

所有我投入过的

绷紧弓弦的溺着水的事情

都兀自盘旋又任其消解

而我的错都会成为对她的惩罚

在失眠的夜晚她想过自己的一生

她说真遗憾

这是挫败的一生

现在那个城市不怎么下雨

她说如果你们永远是几岁的小孩

咱们门口的那棵槐树在春天就会开花

我就怀着希望生活

拼命挣钱,盼着你们长大

我想到她说这话的样子

像泄了气的皮球并且有点天真

这就是我们作为女人的愿望

对于我生出的,我总是多情

对于生下我的,我可以冷漠

里所的诗·评论

关于里所

在80后一代的诗人中,里所正越来越向我们展示她的特别。

很多语言功底扎实的诗人,往往缺乏内在的个人气质。但是里所的诗歌,有独特的气质,她的诗歌里有神秘,也有某种天生的耐心,有幽微,但始终向着光亮。很多具备内在个人气质的诗人,却往往缺乏足够的语言准备,这令他们的写作,难以具备持续上升的态势。但里所的语言基本功很扎实,写作的架子搭得很稳,这令她既能容纳复杂,也能趋向紧张和尖锐。

里所正在成为一位辨识度很高的诗人,并且她的写作,在他们这一代中,具备了某种稀缺性。

她的诗歌呈现出某种更为正统的欧美“意象派”特征,这令她的作品更能呈现出“过程诗意”和整体的诗性氛围,而不仅仅是词语和修辞,也不仅仅是“结果诗意”。这种正统的“意象派”写作,在今天的中国诗歌中,已变得罕见,年轻一代的诗人,要不就坚决地走在口语诗的道路上,要不就沉湎在各种形态的抒情诗之中,要不就是接受了学院修辞派的教育,把诗歌当成了某种词语组合游戏和造句练习。而里所选择了一条很难轻易找到同类的方向。

我所说的里所诗歌“正统”感,是指她首先坚持的是诗歌内在的诗意核心,她是先有诗心,然后有语言的诗人。而不是相反。

里所是已经写出过杰作的诗人。《奇迹的喀什》是她读大学本科时的作品,晶莹剔透,单纯而神秘;《星期三的珍珠船》,呈现出了一种教科书式的经典感,既有复杂绵密的意象,又有内在的开阔,令诗性的明亮从诗句中穿透而出。《来自幼儿的观察》和《得逞》,则体现了里所不仅仅有耐心,也有加速和变奏的能力,能让语言跟着内心的风暴变得紧张和尖锐,变得具有生命感和身体感。这几首诗证明了里所的全面,也让我们知道,这位看似稳定的年轻诗人,依然有着不可测的未来。

《奇迹的喀什》写于八年前,我想提醒里所的是,任何时候,都别忘了这首诗里的那种单纯、透明和神秘。

——沈浩波(诗人,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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