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装箱里的联合国

在丹麦,租房子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卖方市场,房难找,租价贵。来丹麦之前,我委托学校的住房管理中心帮我找一个住处,对方给我发来了一处房源信息,还附带照片。我一看,这不就是咱们抗震救灾的简易房吗?即便如此,这里也只能容我住3个半月,3个半月后我就要自己找地方,因为“找到住处是学生自己的责任”。

所以,来丹麦的这两个月里,我一直就住在这片简易房里。房子是用集装箱改造的,平时大家就叫它container(集装箱)。外表看起来简陋,但内部设施还比较齐全,每个集装箱有9个房间,有公用的厕所和厨房。住户来自世界各地,都是来DTU学习或交换的硕士或博士。因为这里是一处周转房,按学校规定每个人在这里住宿的时间不能超过6个月,所以住在这里的人周转率很高,我住这的几个月里,宿舍先后来过伊朗、印度、加拿大、孟加拉、德国、西班牙、巴西、意大利等国的学生,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联合国了。

DTU是一座很大的学校,有一万多师生。校园内号称有8个食堂,但每个食堂就只在周一到周五供应一顿中午饭,其余的伙食就只能靠学生自己解决。所以,每天早晚,集装箱里的厨房都是最热闹的地方。每个人的作息时间不一样,做饭的时间也不一样,每天晚上5点到11点,厨房里的人始终络绎不绝,大家在这里做饭、吃饭、聊天、聚会。逢双休日,很多已经搬出去的人也会时不时回来和留在这里的朋友们聚会一下,厨房就像一个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每天在这里上演着一场场热闹的世界人民大联欢。

对于已经毕业很多年的我来说,住进这样的集装箱,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大学校园,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又比大学宿舍多了些私密性,舒适度也更高。舍友来自世界各地,是一个了解各国人民不同特点和风俗习惯的好机会。巴西小姑娘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每顿饭前都会静心祈祷,平时一有时间就会去参加教会活动。西班牙人吃饭晚,每晚10点才开始做饭,11点多才吃完。

最让我觉得好奇和意外的是来自伊朗的三位姑娘。三位女性长得都同样漂亮,但性格习惯大不相同。有一位热情活泼,落落大方,爱说爱笑,和宿舍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熟悉,大家也都很喜欢她。有一位已经结婚了,是一个12岁孩子的妈妈,平时不太爱说话,但很喜欢参加大家的活动,总是坐在旁边静静地倾听。这两位虽然都是穆斯林,但吃猪肉、喝酒都样样不落,相处起来没有任何忌讳或不便。而第三位则和前两位完全不同,她几乎不和我们有任何往来,一起住了几个月,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她总是戴着头巾,低着头,轻悄悄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视线相遇,轻轻微笑一下就算打过招呼了。有时路过她的宿舍,通过虚掩的门,可以看到她的房间地上总是铺着一块做祈祷用的白床单。

伊朗在我们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非常遥远、非常神秘、非常保守的国家。我们对它总是抱有很多好奇甚至成见。这三位姑娘让我意识到,伊朗女性也同样有机会受到很好的教育。每个人的性格和行为方式都不一样,和国家、信仰不完全相关,我们要避免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别人,更不能随意地给别人贴标签。

像在大学宿舍里每晚开“卧谈会”一样,每天晚上,大家也几乎都会坐在厨房里开一场“座谈会”。在实验室里忙碌了一天的学生们,此时是最放松的时刻。聊天的话题非常跳跃、非常广泛,但谈得最多的还是年轻人最关心的学业、爱情、婚姻之类的话题。不同的国家、文化此时会碰撞出非常有趣的火花。比如,某次,我提到在中国,年轻人不买房就很难结婚,巴西人、伊朗人、西班牙人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他们实在不理解,相爱的人怎么会被有没有房子束缚住手脚。再比如,伊朗人把爱情和婚姻看得很重,恋爱就一定要结婚,结婚就是一辈子,欧洲人觉得很难接受,而中国人就非常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

这样的交流,不仅提高了英语能力,增长了见识,也让我意识到,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想法都很自然,没有哪种思想天然合理,没有哪种行为绝对正确,我们要学会面对世界的多样性,更要学会如何尊重、处理这种多样性带来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的不同。不要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评判别人,不要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当然,也不要被别人所左右。真诚,友好,尊重,自信,是和各国人民打交道的基本原则。

在一个空间里相处,矛盾有时也是在所难免。宿舍里就一个厨房,如果有一个人做完饭没有及时打扫或者打扫得不干净,就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如果是20年前,我会觉得这是一种困扰,但现在,既然能理解不同文化和背景的人会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自然也能理解每个人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和卫生习惯,遇到这种事,把它当成是提高处理问题方法和能力的时刻,心态就平和多了。

有一次,伊朗姑娘烘干了衣服迟迟没有拿走,我洗过衣服后无处放置,也只好先放在洗衣机里。这时候,别人要用洗衣机,就把我的衣服取出来,放到了旁边地上的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上。我从外面回来,看到自己洗干净的衣服被扔在地上,真的很不高兴,但如果为了这件事情闹矛盾也没有必要。所以我找到洗衣服的西班牙男孩,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地上的袋子很脏,我不喜欢这样,下次请不要这样做。我又找来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烘干机里的衣服取出来放进塑料袋,放在一旁,考虑到伊朗姑娘的隐私,把塑料袋口折叠好,防止被别人看到。然后,西班牙人的衣服可以烘干,我的衣服重洗,时间正好可以错开。而且,西班牙人道了歉,伊朗人表示了感谢,我自己的衣服也不过是多洗一遍,大家皆大欢喜,不是也很好吗?

当然,同住一个集装箱,更多的还是欢乐。虽然只是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大家还都是分外珍惜这份缘分和情谊。每一次有人搬出去或者有人回国,宿舍都会举行一个小小的欢送会。意大利小哥回国的前一晚,宿舍里举行了一场Pizza对决,由意大利小哥和伊朗姑娘PK,其他人做评委打分。一番激烈地角逐之后,意大利小哥险胜。不过,这个结果谁都不会在意,留在我们记忆里的,更多的还是当时的欢声笑语。

刚来才三周的时候,我崴了脚,行动不便。此时,舍友们主动帮我买菜买饭,每天嘘寒问暖,帮了我很多的忙,让我虽然身在异国,但却没有生出什么自怜自艾的愁苦,只是倍觉感动和温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哪里都一样。人性的善良,驱散了异国他乡的无助和孤单。

厨房里,有一面墙上贴满了用各国语言所写的“我爱你”的纸条,那是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人们留下的纪念。据说,明年一月这片集装箱就要被整体拆除,改建新的宿舍了。大家也要各奔东西,回国的回国,租房的租房。即使留在丹麦,但想要有这么大的地方搞聚会也是很难了。晚上座谈的时候聊起来,大家都有些唏嘘和不舍。

忘了哪一次聚会之后,有人提议每个人都唱一首自己国家的歌。待每个人都唱过之后,我突然发现,7个人,竟然用了6种不同的语言,而且没有一种是英语。那一刻,我深深意识到,世界是那么地大、那么地美、那么地丰富。

我们多么有幸,可以彼此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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