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余大妈和刘奶奶的老演员金雅琴,离开我们整整五年了

五年前的今天,老演员金雅琴在家中去世,享年91岁,可称高寿。

金雅琴出演过《我爱我家》里的余大妈,《闲人马大姐》里的刘奶奶,让人感到可亲可敬。在舞台上和影视剧中,金老师演了一辈子小角色,直到80多岁主演电影《我们俩》,获得了东京电影节的影后。

2013年4月,在写《我爱·我家》一书的时候,我到史家胡同北京人艺的宿舍登门采访过金老师,当时她已经88岁高龄。在金雅琴老师去世五周年的时候,我把当年的采访录音整理了一下,以金老师本人自述的形式发出,以此来缅怀这位乐观豁达的老太太。

2013年4月的金雅琴

以下为金雅琴老师的自述——

英达他爸英若诚是我们剧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英达跟我叫阿姨。拍《我爱我家》的时候,他说让我演一个街道主任,我当时非常高兴。因为我在剧院老演三姑六婆,这回翻身演个正面人物,我就接受了。

《我爱我家》剧照,右起依次为文兴宇、金雅琴、宋丹丹、杨立新

我是善于演喜剧的人,不爱演悲剧。上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班里排《孔雀东南飞》我当导演,我还演男角色,因为我上的是女校。《孔雀东南飞》不是悲剧吗?可最后我把剧本改成大团圆了。

在《我爱我家》里演余大妈,是我第一次拍电视。那之前我都是在舞台上演话剧,英达拍这个剧带观众,有100个观众在台底下看戏,他是为了听效果。对话剧演员来说,我们第一次拍这个戏有负担,因为要是没有观众,我演错了可以重来,没关系,但是现在有观众就不能打断。结果有一次我在现场一直说台词,说错了一句话,找不着了,英达也不打断,我也不敢打断,就绕了一大圈儿,说了好多废话,最后可算绕回来了。

《我爱我家》剧照,左起依次为梁左、金雅琴、文兴宇

张瞳也是我们剧院的演员,他在《我爱我家》演郑千里。他跟演老傅的文兴宇老师有段戏,台词里本来是他说,老傅你抽烟有百害无一利,老傅说那你还喝酒呢。张瞳本来应该说,我喝酒还能舒经活血,结果他一紧张说成我喝酒还能“化血化瘀”,我心说还“化脓”呢。

《我爱我家》剧照,左起依次为文兴宇、金雅琴、张瞳

拍《我爱我家》的时候,文老师喝水的杯子跟我的杯子一样。有一次我端起他的杯子就喝,他站旁边看着我,也不说话,我在那儿喝半天了他才说金老师,你喝的是我的杯子。我说,是吗?原来咱俩的杯子一样。他说没关系,我没病,不能传染你,你喝就喝了吧。

金雅琴和文兴宇

拍《我爱我家》我从来不觉得累,余大妈的戏也不是特别重,但是台词上得下功夫,怎么把它说得有包袱儿,因为是喜剧,台词说出来要有节奏,跟一般的读词不一样。

但是后来演着演着我就觉得我演得不好,我就想,英达跟我叫阿姨,他一定不好意思给我提意见,更不好意思换人。我一想干脆,我自动撤了吧。我就跟英达说,我不演了,我就走了,我就回家了。

英达、梁左与《我爱我家》演员在一起。右二为金雅琴

那是夏天,过了两天,英达穿着大花裤衩,穿着拖鞋就来了。一进门他就说,阿姨,谁得罪您了?我说,啊?谁也没得罪我呀。那您为什么不演了?我说我演得不好,我怕你不好意思换人,我就主动撤了。英达说,哎哟您演得多好啊,快回来吧,快回来吧,我这才又回去接着演。宋丹丹演戏演得不错,蔡明演得也不错。

英达(右一)给金雅琴和文兴宇说戏

英达拍喜剧特有办法,所以他当导演挺合适的。拍完《我爱我家》,我还跟他演了《闲人马大姐》。那时候我要求每天必须提前把剧本给我,比如明天拍戏,今天晚上剧本就得给我。有一天剧组给我打电话,说金老师这剧本导演改了,夜里两点送去还行吗?我说那你也得送来,我等着。我就坐屋里等到两点才下楼,到大门口我把小门开开,他们把剧本送来,我再准备。

其实很多集里我的戏很少,词儿也不多,为什么我提前要剧本呢?因为这是喜剧,我必须提前准备,台词怎么读,什么包袱,哪有包袱,什么节奏,我就得自己下功夫准备。你不能都等导演来要求你,就得自个儿琢磨,所以我演戏的时候一般来说还是比较顺利,一条儿过。但是我耳朵不好,蔡明我们俩在演戏的时候,导演在上边提要求我听不见,蔡明就给我传达。

其实演《我爱我家》的时候,我耳力就已经不太好了。在场上咱们这么近说话我还能听见,可是我有时候在门外听里头的人说话,就听不见了。我就让演贾圆圆的关凌帮我,我说你在这里帮我听着,什么时候我该上场。这孩子就帮我听着,她一说老师该上场了,我这才能上,要不我就上不去了。

《我爱我家》剧照,右起依次为金雅琴、文兴宇、李眉

我的老伴儿牛星丽牛老师,在《闲人马大姐》里演我的爷爷,导演还让我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金雅琴和丈夫牛星丽

《闲人马大姐》里有一场戏,是刘奶奶中煤气。在厨房里我躺在地下,蔡明就叫我。因为我耳朵不好,也不敢轻易睁开眼睛,我就怕没拍完。蔡明在那儿喊刘奶奶,刘奶奶,我一直不理她,喊了半天,她改口喊金老师,我这才敢睁眼。蔡明说哎哟,您吓死我了,我当您真中煤气了呢。

《闲人马大姐》剧组照

我不爱吃《闲人马大姐》剧组的饭,我会做凉面,每次就自己带盒凉面过去。到那儿他们就问,金老师您带的什么好吃的?我说没什么好吃的,就是凉面。蔡明说,我尝尝。尝完之后她说,咱俩换吧,你这个好吃。结果我就没吃到这凉面,蔡明都吃了。第二天再带去,他们还要吃,后来我没辙了,干脆我做一大盆凉面,到那儿搁在冰箱里,到时候拌作料跟大伙儿一起吃。

英达有点儿糖尿病,他不能吃凉面,我就不给他吃。不过有一天我带面过去,剧务就问我,金老师您带凉面了吗?我说带了。他说导演说给他拿一碗,再给他留一份儿。我说,啊?还吃两份儿。有一次在学校拍戏,我一忙就没带凉面,蔡明见到我就说,金老师你来了,真漂亮啊,带凉面了吗?我说,没有。蔡明说哎呦,真难看。

《闲人马大姐》剧照,左一为金雅琴

平常剧组的人都照顾我。我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每次剧组派车接我们都先接蔡明,车一来每次蔡明就把我搀到车上,下车她也搀着我,怕我眼睛不好摔着。因为眼睛不好,剧组给我那剧本儿写那么大字儿,蔡明就说,金老师,您这不是剧本。我说是什么,她说,红模子。

拍《我们俩》的时候,导演马俪文要求很严。她找了70多个老太太,最后找到我,她认为我合适,觉得我长得跟她原来那房东特别像,而且她看我那个精神状态也合适。演小马的孩子(宫哲)不是演员,他是大学生。导演找了100个演员都没合适的,最后找到她。

《我们俩》剧照,金雅琴和宫哲

为什么要她呢?第一她不漂亮,第二不会演戏,就是这孩子单纯认真,导演要的就是这个。这孩子特别认真,我们俩演戏的时候,有一场戏她跟那男朋友打架回家了,我就生气,找不着她我着急。后来她回来我就批评她,我说你怎么说走就走呢,连个电话也不来,这样很不好,说完我就哭了。然后她出来了,抱着我哇哇大哭。

演《我们俩》的时候我快80岁了,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演我孙子那个演员特别好,他照顾我,什么都管我,但有一天他没在,地上摆满了电线,有一个水坑我没看见,我啪一下就摔那儿了,头破血流。当时导演就吓坏了,马上到医院检查,好在没问题。

《我们俩》剧照

导演问,金老师您回家还是回现场?我说回现场,天太亮,我们老伴儿看到我摔了,肯定得批评我。一直到天黑,司机才把我送回家来,我头上包着白布,老伴儿一看就问脑袋怎么啦,我说没留神摔了一下。老伴儿一听就说,哼,那么大岁数了,接这么重的戏,自不量力。我没敢言语。

第二天导演来了,偷偷问我老伴儿说什么了,我说,他说这么大岁数接那么重的戏,自不量力。导演说不对,你是有魄力。我说,对,有魄力。

当时拍《我们俩》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获奖的事儿。那天我正在院子里走路,有一个男孩儿是管行政工作的,他说金老师,您得奖了。我说,胡说,那奖在哪儿呢?他说,您跟我上传达室看报纸。他给我一读我才知道,是在东京获奖了。

《我们俩》剧照

导演他们从东京回来,就把奖杯给我送来了。结果他们一来,我这屋子里都满了,门外都是人,很多记者都来了。我当时闹点儿小病,说话没底气,记者提问题,导演替我回答。后来有一个人提出来,金老师,得了大奖以后您有什么变化吗?我说最大的变化,就是你们都来了。

拍这些戏,我们都不是冲钱去的。我们剧院的老演员都有一个特点,只要剧本好,导演好,钱少没关系,如果剧本不好,钱再多也不演。现在很多年轻演员跟我们正好相反,只要钱多就演。

《我们俩》之后我拍戏就很少了,去年演了一个,戏不多,就三天。这个导演很喜欢我,今年给我女儿打电话,我女儿也没跟我商量就拒绝了。为什么呢?三个月的电视剧,我女儿说时间太长,老太太受不了。我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你就拒绝了呢?我女儿说,我敢跟你商量吗,上火箭你都敢去。

我现在还是想演戏,呆着多难受啊,哪有演戏好啊。而且我的心比天高,我就愿意演戏,戏越重越好。

对我来说,影视剧和话剧都差不多。舞台上的戏我演了一辈子,电视剧电影演得少,在创造角色上是一样的,但在表演上区别很大,为什么呢?舞台戏要求你夸张,1000多个观众,如果我说话声音小,谁听得见呢?我们那时候都练声,剧院找很多老师教我们,所以现在你看我都88了,还这么足的底气,哪儿来的?就是练的。就是要练,说话声音打远儿,1000多观众都得听得见。

结果到拍《我们俩》的时候,导演就有一个要求,她说金老师您小点儿声儿,金老师再小点儿声儿,再小点儿,再小点儿,小到我这耳朵刚能听见,可憋死我了。

《我们俩》剧照

《我们俩》这个戏,我为什么接呢?我最早看完剧本一宿没睡,非常激动,我说这戏我一定得演。但是接了戏之后,我怎么演都不对。我就问老伴儿该怎么办,老伴儿说你演的那个人物是导演写的,是她的一段生活,导演熟悉这个人物,你把自己交给导演不就完了吗?后来我就听导演的。

后来我就得奖了,导演和那小姑娘都没得奖,我就给她们俩买礼物。在日本拿奖我得了4万块钱,我花8000给导演买了一个戒指。导演说,这我不能要,您得奖是您自己演得好。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要结婚了吗,我送的是贺礼,她这才收下。

什么困难都吓不倒我,我这一辈子就是自己这么闯过来的。我没上过戏校,没学过表演,我为什么能当演员?就是喜欢。

我有两个哥哥都是唱京戏的,有一次在长春,四哥带我去看戏,什么戏呢?金少山和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太棒了。金少山那嗓子好,他出来一唱,戏园子的窗户纸都抖。我就跟四哥说,我也想唱戏。他就跟我爸说,雅琴脸型长得好适合扮戏,让她学戏去吧。我爸就答应了。

四哥带我上哈尔滨认了一个师父叫绿牡丹,很有名。我在那儿学了一出《贺后骂殿》,学完以后定合同。合同得让家长签字,我把合同拿回来让我爸签,我爸一看上面有一条写着“打死勿论”,我爸就不让我去学戏了。

我喜欢表演,还是不甘心。那时候的电影是无声电影,《火烧红莲寺》,那个女侠一跺脚,哗地飞起来,一张手,剑就出去了。我一看我得干这个,也想去演电影,可是我不会武术,怎么办呢?我就跟我爸商量,我说我身体不好,我想练武术。我爸说,那就练吧。

我小胳膊那么细,认了个师父,先练打拳再练剑,练完剑练单刀,练了一年以后我一想,行了,我可以飞了。回到家,我就把叔伯哥哥家两岁的孩子搁在我身上捆住,然后就爬到房上去了。我想带着孩子飞,没飞起来,啪地掉到地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好在没摔着,但我挨了一通骂。

到北京之后我参加业余剧团,因为演得不错,黄宗英那个剧团少演员让我去演,到天津我就回不来了,好多职业剧团请我演戏。

年轻时代的金雅琴

1952年我进北京人艺,其实在那之前我演过很多主要角色。可是到了剧院大演员太多,开门戏演了四个小戏,剧院让我演媒婆儿,我就跟一个真媒婆学习,后来这个戏演出非常成功,掌声不断,笑声不停。但我媒婆演成功以后翻不了身了,古今中外的三姑六婆我一个人包了,主要角色都不让我演,没辙。

在话剧《三块钱国币》中,金雅琴(左)扮演吴太太

我们剧院当时有三大作家、四大导演,三个大作家有郭沫若、老舍、曹禺,四大导演有焦菊隐,全国第一大导演,有欧阳山尊,参加过毛主席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也是大导演,还有夏淳和梅阡。

在话剧《日出》中,金雅琴(中)扮演顾八奶奶

我老伴儿牛星丽是老人艺的,我是话剧团的。北京人艺正式组建之后,排的第一个戏就是《龙须沟》。主要演员都是老人艺的,我们话剧团的演员只能演群众,我老伴儿也演群众,我们俩演夫妻,他演个扛大个儿的,我演卖破烂儿的。

青年时代的牛星丽

那时候胡宗温我们俩住一个屋,她就跟我说,金雅琴,快30了,为什么不结婚?我说,解放前我有一种思想,我觉得男人都是坏人,朝三暮四,有了媳妇还在外面交朋友。她说你这思想不对,好人坏人不能拿男女分,要用阶级分,无产阶级都是好的,资产阶级是坏的,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你要什么条件?我说什么条件也没有,党员就行。

后来她就介绍了牛星丽,因为牛星丽是候补党员。她跟牛星丽一说,他不同意。他说,我跟金雅琴不合适,她在解放前就是大演员,早就红了,我那时候还跑龙套呢。胡宗温就说,她那人特别好,没架子,热情。后来,牛星丽就同意了。

俩人要结婚,党委书记找牛星丽谈话,他说你不能跟金雅琴结婚,你是候补党员,她是从白区来的,社会关系相当复杂,你怎么能跟他结婚呢?牛星丽想不开了,他说也不是我自个儿找的,是党介绍的,为什么党又不同意了?书记说那你甭管,你是要党,还是要媳妇儿?牛星丽一生气就说,我要媳妇儿。得,候补党员撤销了。

话剧《茶馆》中的牛星丽

结婚的时候剧院给办,给一间房子,一个双人床,一个二屉桌,一个书架,一个圆镜子写着“共同进步”,买点儿糖,这就结婚了。结婚以后,我发现我跟老伴儿真合不来。他不爱说话,爱动脑子,我心里面搁不住事儿,有什么都得说出来。我特别喜欢热闹,他特别喜欢安静,吃饭也吃不到一块儿,他喜欢吃窝头,吃豆腐,我喜欢吃馒头,吃红烧肉。

什么事儿都合不来,怎么办呢?后来我就想,他为我牺牲太大了,候补党员都没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忍着,而且我得对他特别好。公公婆婆接过来以后,我也特别孝顺,他也挺满意的。我为什么孝顺呢?我小时候在家里受到教育,我爸就说百善孝当先,万恶淫为首,所以我就记住了。我爸我妈没了,我对公婆像对自个儿的爸爸妈妈一样。

后来我老伴儿也入党了,因为我没问题啊,历次运动都审查我,什么问题也没有。我老想入党老入不了,后来我就参加了民主党派,入了民进。

注:《我爱我家》剧照由王小京老师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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