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周树人的后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

周树人的后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我从七八岁就处于进退不得,其中的尴尬,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长大一些之后,就一直捉摸为什么退不了,为什么无处退。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了一个可以自为的世俗空间。

01

鲁迅为什么老要跑呢?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北京阜城门内的鲁迅博物馆参观,讲解员说,鲁迅先生的木箱打开来可以当书柜,合起来马上就能带了书走,另有一只网篮,也是为了装随时可带的细软。

我寻思这“硬骨头”鲁迅为什么老要走呢?看了生平展览,大体明白周树人的后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租界,中国还真有地方可避,也幸亏民国的北伐后只是建立了高层机构,让鲁迅这个文化伟人钻了空子。

不过这也可能与周树人属蛇有关系。蛇是很机敏的,它的眼睛只能感受明暗而无视力,却能靠腹部觉出危险临近而躲开,所谓“打草惊蛇”,就是行路时主动将危险传递给蛇,通知它离开。蛇若攻击,快而且稳而且准而且狠,“绝不饶恕”。

说到有地方可躲,若有当年鲁迅的条件,我看没有哪个愿意去欧洲来美国,水土不服就是很大的问题,更不要说世俗规矩相差太多。

一九八四年,我和几个朋友退职到社会上搞私人公司,当时允许个体户了,我也要透口气。其中一个朋友,回家被五〇年代就离休的父亲骂,说老子当年脑瓜掖在裤腰带上为你们打下个新中国,你还要什么?你还要自由得有边没边?

我这个朋友还嘴,说您当年不满意国民党,您可以跑江西跑陕北,我现在能往哪儿跑?我不就是做个小买卖吗?自由什么了?

我听了真觉得掷地有声。

我从七八岁就处于进退不得,其中的尴尬,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长大一些之后,就一直捉摸为什么退不了,为什么无处退,念自己幼小无知,当然捉摸不清。

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了一个可以自为的世俗空间。

02

原罪,中国人根本就不信

中国人的祖宗牌位,是一块长方形的木片,就是“且”字。甲骨文里有这个字,是象形的鸡巴,学名称为阴茎。中国人什么都讲究个实在。我前面已经讲过中国人对祖先亲缘的重视。

母系社会的祖是“日”,写法是一个圆圈当中一点,象形的女阴,也是太阳。中国不少地区到现在还用“日”来表示性行为。

甲骨文里有这个字,因为当中的一点,有人说是中华民族很早就对太阳黑子有认识,我看是瞎起劲。

比起父系社会的“且”,“日”来得开阔多了。

后来父系社会夺了这个“日”,将自己定为“阳”,女子反而是“阴”,父者千虑,必有一失,搞不好,这个“日”很容易被误会为肛门的象形。

中国古早的阴阳学说,我总怀疑最初是一种夺权理论,现在不多谈。

男人自从夺了权,苦不堪言,而且为“阳刚”所累。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颓丧。

女子在世俗中特别韧,为什么?因为女子有母性。因为要养育,母性极其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亦是偶有颓丧,就到热闹处去张望女子。

明末到中国来的传教士,主张信教的中国老百姓可以祭祖先,于是和梵蒂冈的教皇屡生矛盾。结果是,凡教皇同意中国教民祭祖的时候,上帝的中国子民就多,不同意,就少。

耶稣会教士利玛窦明末来中国,那时将“耶稣”译成“爷甦”,爷爷死而甦醒,既有祖宗,又有祖宗复活的奇迹,真是译到中国人的心眼儿里去了。

天主教中的天堂,实在吸收不了中国人。在中国人看来,进天堂的意思就是永远回不到现世了。反而基督的能治麻风绝症,复活,等同特异功能,对中国人吸收力很大。

原罪,中国人根本就怀疑,拒绝承认,因为原罪隐含着对祖宗的不敬。

03

任何时候,沙漠都在心里

大陆人总讲香港是文化沙漠,我看不是,什么都有,端看你要什么。比如你可以订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书,很快就来了,端看你订不订,这怎么是沙漠。

香港又有大量四九年居留下来的大陆人,保持着自己带去的生活方式,于是在大陆已经消逝的世俗精致文化,香港都有,而且是活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沙漠都在心里。

你们若是喜欢看香港电影,不知道了不了解香港是没有电影学院的。依我看香港的电影实在让人惊奇。

以香港的人口计算,香港好演员的比例惊人。你们看长毛鱼,五花八门都演的,我看她演阮玲玉,里弄里人言前一个转身,之绝望之鄙夷之苍凉,柏林电影奖好像只有她这个最佳女演员是给对了。

香港演员的好,都是从世俗带过来的……

那次我回去做飞机到北京,降落时误会是迫降,因为下面漆黑一片。入得市内,亦昏暗,饭馆餐厅早已关门,只好回家自己下一点面吃,一边在灯下照着水开,一边想,久居沙漠而不知是沙漠呀。

阿城:本命钟阿城,一九四九年生于北京。杂家,文字手艺人。著有《棋王》《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等;

来源:日课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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