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家的老杏树(连载一)
九爷家有一棵老杏树,两个人手拉手勉强能围过来,杏树有三四丈高,偌大的树冠,遮挡了半个院子。春天三四月开花,盛开的杏花,团团簇簇,洁白雅致,淡淡的香气全村人都能闻到。花开时节,村子里的女孩子都喜欢来九爷家门口玩儿,跳着绳、躲着猫猫,笑着闹着也不忘随手捡拾飘落到院外的杏花儿,将花瓣粘在额上,简直就是年画里的俏皮娃娃;男孩子们不喜欢花呀粉的,只盼望早些长出杏儿来,爬上墙头去偷杏……
九爷是军属,两个儿子都当兵,当了官很少回家,平日里只有九爷九奶老两口。过年过节,县里、乡里常派人来看望他们老俩口,九爷总是自豪地对看望他的人说:“感谢政府的关心,过年过节不用起惦记我,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两个儿子有出息又孝顺,隔三差五就寄钱给我……”虽说九爷的两个儿子每月只寄来十元八元的,但在八十年代已经不少了,每月的二十几元钱足已让九爷老俩口过上小康生活了。
老俩口年事已高,平时大都在院子里坐着,九爷抽着旱烟,一双眼睛似睁非睁,坐在椅子上,手拿着儿子给买的半导体收音机,不时地调整着播音频道,一会听听小说,一会听听歌曲,高兴时还哼哼两句,一副休闲的样子;九奶没那个福儿,矮小颤抖的身躯一手拿着扫把一手拄着拐仗,两只金莲小脚费劲挪动着,慢慢地一下一下打扫着院子,直到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扫完了也该做午饭了。九爷听到九奶叫吃饭的声音后,才离开那把椅子。老俩口吃完饭关好大门,开始午休,一般会睡到下午两点多,生活比较规律。我们这群孩子就是利用这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完成偷杏儿“任务”,大门关得再紧也没用,我们从来不走门都是翻墙而入。
还记得我十岁那年,淘得很,摸瓜偷枣捞鱼摸虾,一会儿也闲不住,村子里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就有六七个。又到五月杏黄时,馋嘴的我们早把九爷家杏树上的杏儿给惦记上了。这天中午我急忙吃了点午饭,去找二蛮子(二蛮子是二叔家的二哥的外号)和老六(是隔壁家老六),我们三个人第一时间来到九爷家墙外,这个时候大多户人家还没有吃完午饭,看了看九爷家大门关得紧紧的,院子外边没有人,我先用脚踹了两下大门,听听院里有没有反应。
老六忙说:“你踹门干啥,怕九爷不知道咱们来偷杏呀?”
“你懂啥,这叫投石问路,如果九爷没吭声,说明九爷九奶睡着了”。
老六和二蛮子竖了一下大拇指表示赞同。听了会,院子里没有动静,看来是九爷九奶吃完饭休息了。按着事先演练的方案,二蛮子把我托起来,我踩着他的肩膀上了墙,老六把事先准备好的木杆子递给了我,我接过来木杆用劲打树上的杏儿,杏儿有的掉在院外也有的掉在院内,他俩赶紧捡掉在院外的杏儿,很快把裤兜装满,又把褂子脱掉,把两个袖口扎好当口袋,我看地上掉落的杏儿已经很多了,赶紧把杆子递给老六,一纵身落到九爷院里,这次太着急了,落地有些重,惊醒了九爷,九爷咳嗽一声,“谁呀?”吓得我没来得及捡杏,爬起来就跑,跑得太快一下子撞到门上,把头碰流血了,坐到地上哭了起来,九爷已经到了院子,见我蹲在地上手捂着头哭。把我拽起来边问:怎么了?撞门了吧?九爷看看我的头说:“没啥事,过一会儿就不疼了,就擦坏点皮。”我刚要开门走,九爷不让,吓了我一跳,心想坏了,九爷肯定要问地上杏儿的事,我偷偷瞄着九爷的眼神,他看了看地上的杏说:把风刮下来的杏儿捡走,要不白瞎喽,我看了九爷一眼没敢吭声,走到树下捡了几个地上的杏儿就跑了。赶紧找我那俩同伙分“胜利果实”,这哥俩听到院里九爷说话的声音,撒腿跑了。我出来看见没人,头又痛只好拿着从地上捡的那几个青杏回了家,母亲看见我一个手捂着脑袋,一个手拿着几个杏,问怎么回事,我把去九爷家偷杏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你们几个太淘了,哪年杏儿熟时九爷不给你送过来?现在还青呢咋吃呀!瞎祸害,九爷骂你们了吧……”
1981年我当了兵,在部队里学会了开车,被分配到小车班给师首长开小车兼警卫员,负责首长的日常生活。部队这所大学校教育了我,培养了我,让我学会了为人处世,懂得了回报社会、回报父母,理解了仁义礼智信。1985年5月份,我随首长到唐山出差,首长非常体贴我们当兵的,得知我是唐山籍的兵,好几年没有回家了,让我回家看看父母。我高兴地谢过首长,开上吉普车飞奔老家。
五月份正是麦黄杏熟的季节,家乡地处半山区,可以说绿水青山,蜿蜒的道路两侧金灿灿的麦田连成一片,峻岭绿荫果树成林,果树有的刚开花、有的已经坐果,风儿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花瓣飞扬,吹得金黄饱满的麦穗,频频点头。真可谓:半山果树半山田,果树麦田围山转,山青水绿风光美,人杰地灵世外园。
一路上透过车窗,总能看到辛勤劳作的家乡人,有在田间耕作的,有在果园修剪的,从他们喜悦的神情就知道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我归心似箭,边饱览家乡的秀美风光,边加大油门,百十公里的路,个儿八儿小时就进了村。车开进村庄就慢了下来,一是出于礼貌,二是为了安全,三是细看看老家的变化。自从当兵就没回过家,家里的变化都是从来信中了解的,说家乡变化较大,分田到户责任承包,家家都富裕了,有的翻盖了老宅子,有的盖起了新房,有的把草房换成了瓦房……
边开车边看着村子的变化,回忆着当兵走时情景,我们村子不大才几十户人家,东西一条主街与左右村庄连接,南北八条纵道便于人行和小型车辆行驶。我家住在村南,须经过东西主街,刚进村子就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这个味道不是炒菜、炖肉的香味,是九爷家的香白杏味,这个味太熟悉、太诱人了,从开花闻到结果、从酸闻到甜,从小闻到大,一直闻到当兵走的那一天。顺着香白杏味将车开到了九爷家门口,把车停好下车,这时村子里的人也都走了过来,我赶紧上前搭话,问候叔叔大爷们几年不见身体可好。
这时只听有人问:“你怎么把车停这里了不回家呀?”
“先看看九爷九奶,晚了九爷九奶该休息了。”
叔叔大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你看这孩子兵没白当,多懂事呀!”
九爷好像听见了大家说话的声音,拄着拐杖慢慢地从院子走了出来,低声问:“谁呀?”
我急忙走到九爷面前,还没等我说话,九爷认出了我,
“老三呀?”上下打量了我好一阵,“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刚到,还没回家呢!先来看看九爷九奶。”
九爷赶紧拽住我的手,眼泪流了下来,拉我进屋坐,我从车上拿下来事先给九爷买的麻糖,搀着九爷回了屋。
九爷进屋说:“老婆子,你看谁来了?”
九奶看看我,“哎呦,我孙子呀,快坐下。”
用手把炕呼啦一下,我坐在了九奶身边,看九奶下炕很是吃力,问九奶您怎么了?
“唉,人老了,没出息,下地都费劲啦。”
“没去医院看看大夫呀?”
“住了几天回来了,没事好多了,暂且死不了……”
九奶的话把我逗乐了,说:“我给您买了您喜欢吃的麻糖。”
九奶接过麻糖高兴地说:“你在外边多忙呀,还惦记着九奶。”
小时候您没少惦记我们,我们也没少惹九奶您生气。
嗨,那个年代有啥呀,几个青杏……
九奶用手拽了一下九爷,九爷去了东屋,一会用瓢端着几个香白杏放到我身边说:吃吧!
我拿了一个吃,这杏还是那个味。
九爷乐了,又拿起了一个递给了我,我说不吃了。
九奶不高兴地说:“小的时候你能吃一升。”
我连忙又吃了两个,九奶看着我吃着杏,边拽着我衣服边高兴地说:“你们这群孩子都长大了,老六都成家了,你啥时候说媳妇呀?得快点呀,九奶等着吃喜糖呢,再过二年九奶就吃不上了。”
“九奶您身体好没事的,村子里人都说您是长寿星,有杏树保着您一定长命百岁。”九奶一乐给了我一巴掌。
我不好意思地说:“时候不早了,您二老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来看您,我回家看看去。”
九爷拉住我的手说:
“明天早点过来吧,树上的杏大多都熟了。”我爽快地答应了一声。
从九爷家出来,孩子们还围着车看,我跟一群孩子说了些拜年话,答应明天拉着他们转一圈,这才让我回家。
“妈,我回来了”,洪亮而熟悉的声音,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全家人出来,高兴地不知道说啥好,几年没见,见我又长高了很多。
父母嗔怪:“这么晚了,你怎么回来的,给家来个信让你哥去城里接你去呀?”
“不用接,我开车回来的。”
大家忙问:“车呢”?“外边呢。”
怎么没有听见车响呀?
我开的小车声音很小,大家急忙往外边跑,出来看我开回的小汽车。
那个年代汽车还很少,小汽车更少了,觉得很稀奇,父亲上前摸摸真好,问:“跑得快不?”
我说:“快,从唐山回来还没用上一个小时呢!”
我把车门子拉开让父亲坐上去,父亲说真舒服跟坐沙发一样。这个晚上父亲是在车上住的,他说给我看车,怕农村孩子淘气把车弄坏喽。我虽然住在屋里几乎一夜没睡,一家人问这问那,我把在部队里这几年工作生活训练情况,简单的跟家人说了一遍,母亲也把村子几年来发生的事跟我叙说着,最后把话落到九爷身上。
“你九爷九奶这两年身体明显不好,天天坐到大门外往南望,盼儿子,想儿子。”
我说:“九爷家的我大叔二叔没回来看九爷九奶吗?”
前几年你大叔把他们老俩口接到北京去了,住了二年多,老俩口子想家想村里的乡亲们,没办法又送回来了,你小不懂呐,有句老话说得好,落叶归根故土难离呀。你大叔委托东院你三婶给照顾老两口,每月给三十元钱。老俩口吃饭洗衣服都是你三婶给干。九爷常念叨你们这群孩子,二蛮子、老六他们这群孩子都很懂事,经常去家里给干些活,家里做点好吃的也都给送去;去年你九奶有病时,夜间二蛮子用拖拉机把你九奶送到医院,老六他们凑钱给交的住院费,忙了一天一宿,第二天你大叔回来了,他们才回家。
我连忙说:“他们做得对。”
母亲又说:这群孙子们没说的,现在都成家了,媳妇们有的不愿意,老六媳妇因为给九奶垫付住院费的事俩口子好生气了,那天夜里九奶发病,把隔壁的老六喊了起来,老六一看九奶病的很重,赶紧去找好朋友二蛮子,两人把九奶送到医院,医院让住院治疗,需要交住院费五百元,两个人身上只有二百多元,二蛮子说我在医院照顾九奶,你赶紧回家凑钱。老六连夜回了家,媳妇看老六回来了,问:“九奶怎样呀?住院了,挺重吧?”
老六没有回答媳妇的话,说:“你赶紧先给我找三百元钱,九奶住院钱不够。”
媳妇一听要从家拿钱,当时就急了,“咱们家那几百元钱是留给孩子上学用,你可不能拿呀!你去别人家借。”
“三更半夜你让我去谁家借呀?再说了又不是不还了。”气得骂了媳妇几句,媳妇挨了骂当时火了,两个人打在一起,吵骂声把左邻右舍都惊醒了,大家赶紧起来劝架,大家得知原因后,有的回家找钱,有的劝老六媳妇,
“老六家呀,九奶九爷老俩口子心眼好,咱们村子哪家有事老两口子都没少帮忙,特别是对老六他们这群孙子们,那几年困难,九爷九奶有点吃的自己都舍不得吃,都给了他们这群孩子,孩子们整天长在九爷九奶家,九爷家那颗老杏树一年他们不知道要爬多少次,从杏儿指甲盖大一直吃到杏熟;现在九奶岁数大了,大叔二叔不在眼前,就得咱们这些晚辈多照顾些,老六他们跟九奶有感情。”
人越来越多,老六媳妇不哭了,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忙说:“以前老六也没少说九奶的好。”
说完赶紧从柜子里找出三百元钱,递给了老六,说:“快去吧,别耽误了九奶的病。”
老六从家拿上钱连夜又赶回医院。母亲感慨地说:“村子里人都说你们这几个孩子懂事,你九爷九奶都挺知足的,说孩子们有心,没白惦记,香白杏没白吃。明你早点起来,看看你九爷九奶去。”
“我早去了,我没回家先去看的我九爷九奶,还特意从唐山给九爷买来了他喜欢吃的麻糖呢!”
母亲笑了,一家子说个没完没了,开了一天的车觉得也累了,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早就起来了,这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起来后偷偷溜到大门外,父亲比我起得还早,看见我起来了,高兴地走到我身边,问我睡得好吗。
我说:“我妈跟我说一夜话,没睡几个小时。”
父亲说:“我在车里睡得可好了,不冷不热,今天走吗?”
“走,首长在唐山开会呢,上午我就得回去。”
父亲听说我上午就回部队,说:“我喊你妈去,你拉着我们俩去看看你姥姥。”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无非是要坐坐这汽车,就满口答应下来。我起来时候,母亲早醒了,怕惊醒我没有起床。见我溜达出去后,母亲就起来忙着给我做早饭。
我对父亲说到村子各处转转,父亲说你去吧,这几年村里变化可大了。在村子转了一圈,转来转去又来到九爷家门前,端详着九爷家的院子,看着被我们无数次攀爬过的院墙,望着那颗老杏树,枝叶已经不怎么茂盛了,一串串杏儿压得老树枝有点承受不住,如弓般弯了下来。我回忆着儿时的一幕幕,仿佛又听到九爷骂我们“兔崽子们”的声音,啊!兔崽子们可真想再爬上墙头,爬上九爷家的老杏树,听听九爷的骂声。我没有打扰九爷九奶,站在门外呆了会就回家了,因为我还有任务,还要回部队。
回到家里,母亲说你去那了这么长时间。我一笑说九爷家。母亲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我知道,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我摊开手说:“妈,这次我可没去九爷家偷杏儿呀。”
母亲乐了,说:“快吃饭吧,你不是要走吗,不早了不能耽误正事。”我吃完了饭,母亲给我准备了炒花生,让我给部队首长拿去,尝尝家乡的土特产。拿上东西刚要出发,这时,九爷过来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用大襟兜着几个新摘的香白杏儿,说:“三儿呀,我刚让老六给你从树上摘的新鲜的,你路上渴喽吃。”
我接过九爷的杏儿,心里好甜。谢过九爷,跟父母们告了别,回了唐山。
第二年我从来信中得知九奶去世了,信中说九奶是冬天去世的。春天九爷家的老杏树就死了,九爷跟村子里人说,这棵树一死恐怕你九奶也快了,这棵杏树是你九奶的救命恩人,也是九奶的伴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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