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乡人乡贤 一部村落“史记”的曲折历程 2019年第81期(总436期)

九溪村外景图  张荣  摄

一部村落“史记”的曲折历程  

——记宋修文先生与《九溪村志》

宋兴平

安顺屯堡第一村志——《九溪村志》手稿,在迈进己亥年初夏之际点校完毕,即将面世了。这是一位老人怀着浓郁的乡情,于晚年倾注了10余载的心血写成的志书。

15年前,这位老人已经作古,而现在,他的呕心沥血之作在各方的关心和支持下终于付梓了。这其中的辛酸曲折,真的令人感慨连连!

这位孜孜于村志编纂的老人,就是九溪乡儒宋修文先生。

宋修文先生像


早在1980年代初期,就闻听宋老先生退休后想做三件事:一是九溪作为一个安顺周边最大的屯堡村寨,人文地理皆有颇多可述之处,为启迪后人,意欲编撰九溪村史;二是重新整理安顺入黔宋氏家谱;三是汇集和完善其数十年的文稿及诗词。我听后很感佩先生的识见和意志,迫切期待他早日完成这三大宏愿。
宋修文先生,又名德空,1926年生于教育世家,自幼受教于家中“宋氏私学馆”,未曾上过正规学校,然却有“秀才”之称。擅诗文书法,诗词颇丰;书法尤以行草见长,楷隶次之。然令人痛惜的是,由于家人无知,在其逝后,他的书法及诗词文稿皆当废品处理了!

少年时的宋修文(中)与祖父、祖母及弟妹合影

先生早年做过教员,建国后开始参加土改工作,之后进入商业系统,最后调入原安顺县供销社,直至退休。因其亲历供销社的发展历程,故而退休两年后,受邀独立完成《安顺县供销社志》的编撰工作。事后,同仁曾有诗赞:
宋公壮志不言愁,平生坎坷几多忧。
正逢花开春有意,一部社志写春秋。
1986年9月,已退休回乡准备著书的宋修文先生,在一次骑自行车外出寻访时不慎摔伤,造成左腿股骨粉碎性骨折。因迷信土医,被民间庸医搓揉加重,后由家人送至医院治疗。由于二次创伤严重,不得不手术切掉坏死的股骨头,先生从此落下了伤痛残疾,出门须倚杖方可行走。
一年多后,腿伤初愈,能勉强下地行走的先生,带着伤残之躯,步履蹒跚地外出采访村中宿老,收集资料,甚至爬坡上坎查看史迹。按其所言:很多“活字典”年事已高,时不我待,恐悔不已。曾记得有一次,为考证古迹联语,其全然不顾股疾之痛,竟然上至崎岖陡峭的晓礼山顶,还即兴赋诗一首:
携杖奋登晓礼山,今朝漫游左足残。
举步直达头墙地,停身放眼门外天。
远看群山峰峰起,近观村舍寨寨联。
围墙三匝今犹在,只叹庙貌夷平川。
宋修文先生性格坚毅刚强,每次寻访回到家中,总是大汗淋漓。服下止痛药,护着伤痛之处忍受多时,不言不语。尽管如此,其编撰村史的初心并未改变。在资料匮乏、信息网络欠发达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既无资金也无助手,仅凭一己残疾之力,要完成一部时间跨度大、涉及内容广、史实性较强的村志,其难度不言而喻,现在想来真让人匪夷所思。

《九溪村志》初稿

1988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宋修文与原安顺县志办主任宋畔先生相识。宋畔先生听了宋修文写书的打算,建议以志书形式记述九溪的历史发展较妥。宋修文遂依其所言,根据志书的编撰格式要求,即着手拟写提纲。1989年初开始动笔起草,年底便完成了初稿。完稿后交予宋畔主任审核,得到首肯并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1991年5月,在综合意见后又修改完成了第二稿。嗣后,先生不断求证,不断完善,不厌其烦地反复修改,直至2000年中旬完成最后一稿(第8稿)。寒来暑往,前后历经11个春秋,其中之艰辛,能有几人知?在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每完一稿,重誊一次,每稿10余万字。老人因股疾之故,伤腿须平放方能舒适,故而所有文稿皆置于腿上,悬着钢笔直身书写,若无书法功底,实难做到。其毅力之坚强,精神之执著,无不令人为之感动和敬佩。
《九溪村志》第二稿完成之后,便开始引起了许多热衷地方文化的学者的关注,尤其是省内外一些大学的专家教授及学生,在对安顺屯堡村寨进行文化调研的同时,都要专程前往九溪与宋修文座谈交流,并参阅《九溪村志》。上海东方卫视及贵州电视台等省内外媒体记者,还专程采访过先生。原安顺学院教授、地方文化研究专家范增如先生,曾尊称他是“老饱学”。贵州省文史馆馆长顾久先生,在《九溪之溪》序言中写到:“宋修文老人世居九溪,先后用十一年时光八易其稿,手书上百万文缀成一部民间的《九溪志》……”。地方文史专家杜应国先生在《九溪村志》序言中客观评价道:“从地方史研究的角度看,九溪所隐藏的历史信息和蕴含的文化积淀,对地方史研究的拓展和丰富都是极有裨益的。”“作为一位倾情于桑梓文化的前辈老人留下的遗稿,尽管书中难免还有种种不足之处,但它毕竟是我区、我市现代村志书写的开先河之作,仅此一项,就可称弥足珍贵。”云南师范大学教授、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后李立先生,在其《在学者与村民之间的文化遗产》一书中,曾用将近一个篇章讲述他眼中的宋修文和《九溪村志》:“从1989年开始,退休干部宋修文为本村修志。八易其稿的《九溪村志》为我们了解村落提供的帮助,不亚于2005年出版的《屯堡乡民社会》。我进村时,宋伯已故去。以铅字出版《九溪村志》,据说是老人最终没有实现的夙愿。记录历史的人,也成了历史。通过解读《九溪村志》,我们可以窥见村民理解的九溪历史。更重要的是,可以窥见学者与村民有关地方知识的互动。”

《九溪村志》二稿和三稿

按照李立教授的调查,《九溪村志》手稿是安顺屯堡研究学者引用率最多的资料。“从《贵州安顺地戏调查报告集》开始,《九溪村志》对于研究九溪按照李立教授的调查,《九溪村志》手稿是安顺屯堡研究学者引用率最多的资料。“从《贵州安顺地戏调查报告集》开始,《九溪村志》对于研究九溪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之后的学者对它更加重视,比如《屯堡乡民社会》共引用《村志》14次。在2008年出版的一本专著《建构与生成》中,《九溪村志》仍被列为参考文献。以参考文献直接引征的途径,《九溪村志》被链接进学者的知识生产。学者对待《九溪村志》的态度,是把它作为一种证据,用它来为自己说话。”
许多参阅过《九溪村志》的专家学者,都认为该书很有文献价值和研究价值,应该付印出版。然而,由于诸多因素未能如愿!记得当年原贵州师范大学的张晓松教授,应承宋修文帮他联系出版事宜,于是带走了珍贵的最后一稿(第8稿)。为表感激之情,宋修文先生当即曾赋诗致谢:“初次相识吾村庄,言谈语重又心长。为我村志面大众,教授恩情永不忘。”事隔18年后我与张晓松教授于九溪偶遇,问及手稿时却说不慎遗失,这真令人唏嘘不已……痛哉!惜哉!这对于宋老先生、对于九溪,甚至对于屯堡地区是多么大的遗憾!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资料较全的第七稿现仍保存于安顺学院屯堡研究中心。

《九溪村志》七稿

晚年的宋修文先生,因老伴的突然故去,形单影只,心力憔悴,身体衰退,渐渐地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在这一年,眼睛模糊,视力严重下降的先生,仍然坚持完善和誊写了《九溪村志》的最后一稿——第8稿。
《三联生活周刊》的朱文佚记者,在其2005年的一篇文章中写到的宋修文,就是患病初期的情形:“我在村里采访的一个叫宋修文的老人,已经手脚颤巍、神志迷离了。可这个老秀才执著着一个事业,他从1989年开始根据寻访和记忆撰写他们村的村志,每年重新誊抄一遍,至今手写了上百万字。临走的时候,他把《九溪村志》早些时候的一手抄本送给我,那上面的字迹清晰刚劲,可是纸张泛着经年累月的蜡黄,已经有点破损。这厚厚的一本书我小心翼翼地收在办公室的书柜里,似一神物,沉甸甸,岁月深深。”

宋修文先生接受记者采访

《九溪村志》手稿,犹如一坛原浆的老酒,虽然它只有原野的苦涩,然而却让许多的文化学者争相品尝,朴实而又醇香。岁月无声,老酒经过一次次的启封,香气散去,酒味已淡矣!
想象那一本本由多色信笺书写的泛黄手稿,在数十年的沧桑岁月中,究竟留下了多少人的眼影,印下了多少人的手纹,我们无从知晓。然而,一位热爱桑梓潜心研究屯堡文化的老人,一位曾向无数专家学者讲述过屯堡往事的老人,一位不图名利耗费10余年心血自资著志的老人,带着无限的遗憾,于2004年默默地离我们远去,享年78岁。
自1989年《九溪村志》初稿完成至今,转眼已是30年整。在重视文史档案收集的西秀区档案局领导的关心下,在一群与之素未谋面,而又热爱乡土文化的晚辈支持下,宋修文先生当年的夙愿即将实现,这也是对一位执著老人的崇敬和迟到的安慰吧!

2019年5月13日

· 作者简介

宋兴平:男,高级职称,现供职于贵州省安顺市第三中学。贵州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贵州省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明史学会屯堡研究会会员,安顺市美术家协会理事,安顺中山书画院副院长,开发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西秀区政协书画院理事。曾发表民俗文章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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