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系列】Julia (上)
Julia坐在博士导师金博士家里。
金博士隔上两三个月都要在家里招待一次自己的博士生和博士后们,金博士是个美国女人,长的胖乎乎的,红红脸庞,穿着打扮就是理科教授的典型样子,衣服合体但不时髦也不优雅,不化妆,素着一张脸。金博士是教授里面会打理家庭的,很会做饭,对自己的学生和博士后们有点像对孩子,奖学金和工资给的不多,但也不轻易批评或者开除谁,更不像有的教授拼命使唤学生。
Julia其实不想来参加聚会。一个研究组的人中,除了她,四个博士生都是单身,两个博士后有老婆,还没有孩子,她的年龄比他们大,和他们聊不到一起,政治经济文化她都不感兴趣,这些都远在天边不痛不痒的,聊的再深入也不能改变自己生活,有什么好聊的呢。
她用叉子划拉着盘子里剩下的一点食物,打量屋子里的陈设,她挺喜欢美国中产家庭的家居,不叫人望而生畏的艺术化,家具结实而合适,茶几、壁炉、书桌上放着一些简洁的装饰品,墙上适当的挂着几幅大小不同的画,墙壁刷了柔和的深色,衬着白墙线,窗户宽大,屋子明亮,厨房和洗手间用各种清洁用品和工具擦洗的一尘不染,外面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花木。
Julia想着自己在中国的家,也曾经花了很大力气去翻图册,和装修公司反复讲自己梦幻中的效果,结果装出来和邻居们或者全中国的普通家庭一个样,颜色、装饰要么花哨的虚假,要么惨白的无聊。 至于她在美国租的那个小窝,她还没有把它当成家,只有零碎的一些不配套的家具和便宜的 简单用品,只是个睡觉吃饭的地方而已。
家居的情况总会反映到一个女人的外表上,从一个精致舒服的家出来的女人大都从容,在一个马马虎虎的家生活的女人总是有点毛糙。Julia在金博士家就觉得不太自在,那些成套的漂亮餐具和花式繁多的茶和咖啡让她不能大大咧咧的放松。
“Julia,来杯咖啡吗”?金博士注意到Julia在一旁发呆,“你该把你女儿带来的,她很可爱,我家里有些动画片可以给她看。”
Julia打起精神,用还不熟练的英语应答,说怕女儿坐不住,吵着大家。Julia已经37岁了,早已经过了任性的时候,虽然觉得聚会没意思,但这是导师的邀请, 再说自己口语还要在这样的时候多多练习,所以一杯咖啡喝下去,借着咖啡因的刺激,加入聊天,聊新上任的美国总统,聊学校的八卦,聊要搬的新实验室。
终于9点半到了,大家一个接一个的站起来告别,Julia可以开着她的二手日本车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路灯透过树枝冒出一团团的光亮,两边的房屋隔着草坪露出长或方的轮廓,有的在车库门口留着一盏灯,有的窗口隔着窗纱亮着台灯,每一个房子里都有一户在安度周末的家庭。再开过两个寂静的农场和一段黑黝黝的玉米地,就到了镇上,像大部分的美国小镇,过了晚上九点店铺都关门了,街上没有行人,一个超市和一个快餐店还开着门,两三个人推着购物车从超市门口进出,停车场里空荡荡的停着几辆车,只有一阵风从上面卷过去。
Julia叹口气,继续开,她觉得累,去年重回学生生活,上课、做实验、写作业、把女儿弄到美国来上学,真够折腾的,就这么忙着,一年快过去了。
过了小镇,过了镇边上的大学,再往西就是她住的地方了,这片都是出租的公寓房,是穷学生和贫民聚集的地方,公寓房是两层小楼,楼下几棵松树,一点稀疏的草坪,斑驳的铁栏杆围住每一层,灰色的木板楼梯走起来吱嘎作响,她拖着脚步上了二楼,走到租的房子门口,拿出钥匙开房门,隔壁邻居听到她的脚步开了门,轻声告诉她她女儿已经睡了。她认真谢过邻居,要不是这个物理系的博士女生有时帮她看一下女儿,她就哪儿也去不了,作为回报,她经常开车带还没拿到驾照的邻居买菜,时不时的做一些好吃的给邻居。
她开了门,轻轻放下包,踮脚穿过巴掌大的客厅,进了小小的卧室,女儿酣睡在床垫上,被子已经踢在一边,紧挨着床是一张小书桌,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她帮女儿盖上被子,又去洗手间关好门,轻手轻脚的洗漱,怕吵醒隔着薄薄木门的女儿。
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女儿在睡梦中依偎过来,小手习惯性的来摸她的头发。她轻轻捉住女儿的手,把它放进被窝里。女儿的身体热乎乎的,床头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外面一点光亮照在女儿脸上,圆圆的面孔在熟睡中很安静,浓浓的眉毛放松的展开。
女儿很乖,到美国两个月,在学校还需要专门补习英语,上课只能听懂一点点,但是从来不抱怨,放学回家自己看书看动画片,在草地上骑自行车玩。八岁的女儿长的像她,个子的比同龄人高,浓眉大眼,有点男孩的英气。她摸摸女儿的头发,心里希望女儿不要像她。她离婚后经常回想哪里出了错,大概和她不够女性化有点关系的。
她和前夫是大学同学,在理工系里,女生少,而且她长的结实,和其他干瘦的女同学比起来要肉感一点,前夫追求她,两个人谈恋爱,又一起读研,在高校当老师。前夫很有钻劲,工作了又去读博,科研做的越来越好,她顾着家,当她的千年讲师,人一点点圆起来,不是长肥油,而是从上到下添了一层鼓鼓的肉,讲话行动像一棵树,对老公不满、高兴都是大声大气的。前夫事业做的好了,又到国外呆了两年,见得人多了,眼里觉得老婆有点配不上他了,而且在美女林立的高校里,有闲有梦的女学生和女知识分子追求都的是优雅有格调有气质,像她这样性格和外表都很实在的女人就落伍了。有一天她发现前夫的绯闻就不稀奇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漆着毛糙的花纹,窗外的一点树影模糊的摇晃在墙上,外面的乌云应该散去了,月亮肯定很亮。睡吧,想也没有用。她怜惜的又摸摸女儿的胳膊,胳膊已经很长了,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大女孩了,长手长脚的大女孩了,女儿将来会碰到什么样的男人和婚姻呢?可不要碰到让她伤心的男人啊。
第二天是个晴天,美国南方的天空晴的时候像刷了蓝漆的画布,深蓝发亮,一望无边,只等着画几笔白云上去。Julia吃了早饭带女儿下楼玩,在楼梯边碰到了另一个邻居Nick。Nick是个独居的美国大男孩,Julia猜不到美国人的年龄,但觉得Nick不会超过25岁。他亚麻色头发,脸上一片雀斑,穿格子衬衫,独自一个人住,经常关着门,好像也不工作。有几次在门外碰到了,Julia把他当作练口语的好机会,热情和他聊,Nick很孤单,也喜欢有个人可以聊聊,尤其是一个对美国啥都不懂又很想了解的中国女人。
Nick后面跟着两个女人,发型和穿着很体面,年轻的那个抱着一个大牛皮纸袋,里面放满了食物罐头,Nick看到Julia,停下脚步,高兴的向她介绍:这是我的妈妈和姐姐,她们来看我。 那两个女人明显不像是在这种廉租房出入的人,老年女人的灰色眼珠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定睛看了Julia一眼,点点头就转过脸了,年轻女人有点紧张的笑了笑,Julia对这种冷淡并不放在心上,回笑了一下就下楼了。
Julia坐在草地上,看着女儿快乐的骑车。女儿在美国比在国内快乐,她和前夫在离婚时闹的天翻地覆,学院里的同事见到他们俩都觉得尴尬,女儿夹在其中更是难过,在外婆家住了两年,再到美国来,同学老师很友善,以前的是非议论都没人知道,而且虽然在美国她们过的很节俭,但也算不上苦,生活有基本保障,蓝天白云和宽阔的户外空间适合孩子撒欢的本性,女儿很快就喜欢上了美国,虽然还没交上什么朋友,但是天性乐观的女儿并不抱怨,小孩子知道自己很快会有朋友。
Julia拿出手机,翻翻微信,离婚这场折腾突然让她看清了很多事情,诉苦抱怨大闹都没有用,婚姻就是战场,失败了下场就是,社会对于哭泣的女人还有点同情,对于发疯的女人只有嘲笑。 所以她的微信在离婚后几乎没有再发过朋友圈,以前发的对前夫的痛骂和揭发都删掉了。
她看到高中时好友芳芳的朋友圈更新,芳芳又在炫耀一个老公送的戒指了,金镶翠,老气又难看,品味和她老公一样。她以前经常暗暗吐槽芳芳的炫耀,觉得俗不可耐。离婚后她才觉得丈夫就要俗一点,最好学位还低一点。前夫那样的知识分子读书读的男子气概都消磨掉了,但是眼界还挺高,自我膨胀到宇宙最大,头脑理智,心里冰冷。最可靠的男人就是芳芳老公这样的,努力赚钱,吹牛喝酒,也嘴上花花,但把老婆孩子看得像宝贝一样,不让别人碰一下,搂着老婆拍老婆屁股嫌老婆胖,赚了钱就给家里人买东买西的炫耀,这样的爱俗气但是热乎暖心。
男人有气质有成就归根到底是他的事情,其实和老婆孩子没太大关系,把老公的事业成功当成家庭幸福就是她当初对婚姻的误解。
女儿看到了另一个中国人孩子,两个孩子一开始只是互相打量,慢慢的开始说几句,然后嘀咕嘀咕,一起玩了起来。
Julia把两腿都伸开在草地上,阳光晒的她身体发热。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要在美国找个老公待下来。 按她的年龄,博士毕业再回国求职,单位都嫌年龄大,自己从头熬起和年轻人比论文也再没那个精气神,离婚后憋着一股劲考试申请出国用尽了她全部力气,出了国劲也松了,只想安稳的生活。 美国人不打听别人私事,亲热的笑脸后是冷静的距离,她可以理直气壮的把十几年的错误婚姻和离婚时闹的笑话、出的丑都丢在脑后。她有一双结实的手,身材圆滚但不臃肿,如果不挑工资,总能在哪个图外国人便宜的公司找到工作,找个可靠的男人好好过好下半辈子应该不难。 她没有想过一个人过,有的女人总要归属一个家庭,被男人和孩子需要,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心里庆幸自己凭着一股劲到了美国,取了个英文名Julia,没人再叫她王姐、王老师,英文名的好处是只有一个名,其它隐含附带的意义都没了,年龄就在这种简单又含混不清的称呼里模糊掉了。
晚上到Nick家吃饭,他前几天和她约好了,说是有个魔术师朋友最近和他合住,请她过来吃饭。Julia很会做饭,她很快做了一个土豆鸡块和一锅米饭,带过去给他们尝尝中国菜。 这是她第一次到Nick家里,说是家,其实和她租的房子一样,就是一个很小的窝,几步就走到底了,便宜的地毯和单薄的木板墙壁,再加上两件简单的家具和一个旧电视。
Nick的魔术师朋友一头红发,身材略胖,睡眼惺忪,他们好像忘了请客吃饭这件事,匆忙热了一个罐头番茄汤,烤了吐司,解释说这是最典型的美国食物,然后坐下来赞不绝口的吃Julia带来的饭菜。吃完饭,魔术师用两个小道具表演了几个小魔术,Julia觉得就是业余水平,她以前的学生在新年晚会上表演的比这强多了,女儿年纪小,倒是觉得很奇妙。魔术师眨着眼说他可以教她女儿,道具十美元一个。Julia觉得太没意思了,对练口语也没了兴趣,匆匆吃了饭,带着女儿回家了。美国的穷男人也想挣她的钱,她这点钱还要存着养女儿,养自己,他以为她好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