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彼乐土,可曾深深眷顾? ——我看鲁迅小说《社戏》里的“乐土”
写在前面:许是过度解读,比照当下,我以为鲁迅在小说《社戏》里,其文眼“乐土”一词大可深究玩味一番。
(一)走进“乐土”世界
小说首段即营构出平桥村,一个典型的中国乡村世界的缩影。“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
“离海边不远”,决定了平桥村其偏其僻甚或其封闭与否,其实不完全是由自己所能决定的。海边,永远有伴海而来的各种窥探与造访,再偏再僻,也挡不住外面世界袭卷而来的海风呼啸。
平桥村,临河。即上可溯源,下可至海。虽至偏至僻,但注定现实里可能存在着无数的“桥”。这桥,既可架设通于山内腹地,亦可搭建达于更宽广的外部世界。置身其中的人们,能“平”静,可“平”安,会“平”顺,一直地“平”稳生存生活下去吗?
鲁迅虚构的乡村世界——“平桥村”,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生活环境,实在值得我们大加玩味。细忖思之,这不正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乡村的缩影吗?
接下来对村子的具体描写印证了这一点。
“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中国乡村,分散而住,依势而居。从事农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此时此地已氤氲了一点商品经济的影子,有杂货店,但只有一家,且很小。
显然,这样的“平桥村”在小小孩子“我”的眼里,环境也是相当堪忧的。但孩子终归是孩子,所以鲁迅巧妙一转,“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注意,鲁迅用语一直是相当考究的,一个“但”字,隐含着“平桥村”于我是乐土,于其他人呢?难以言说。我之视为乐土,不过是我受优待,我免念书。试想,一个孩子,居一处而时时受到优待,甚或可以不用念书,那自然是“乐土”的。
其优待是什么,孩子的优待无非是游戏,有玩伴。平桥村民风淳厚,“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这样的情境早在东晋陶渊明的笔下《桃花源记》出现过,这是孩子的“乐土”,不念书,尽情玩,都是朋友,没有阶层等级,“即使偶尔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小小,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我们往往只会关注到这一句,多么美好的境界啊,真是无以伦比的“乐土”啊,这是鲁迅小说里想要传递给我们的信息吗?
别忘记了,鲁迅还在末尾加了一句神来之笔,而我们绝大多数的人将其忽略掉了。那就是“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对于生活在平桥村的人,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这是一群尚未走出封闭偏狭乡村,接受文化启蒙,开眼看世界的“愚民村夫”,他们秉持最原始的劳作,依恃着天时地利而活。这片土地,于我一个小孩子,也只是消夏避暑的短暂“乐土”而已。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来说,它是一块真正的“乐土”吗?
鲁迅一直在启发我们对“乐土”进行深层次的探寻。
(二)“乐土”的文化巡礼
小说《社戏》,以一个小孩子的视角,对平桥村最高层次的文化活动进行了巡礼。
“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一个经济乏实力的地方,其文化生活同样匮乏。鲁迅有一个置疑:“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作为生活在“乐土”上的人们,即埋首于挥汗如雨的农田之时,多少也总热望解除身体疲惫后,有一丝精神的愉悦吧!“乐土”不“乐”,适彼曷乐土哉?
“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在鲁迅的笔下,乡村的社戏,已然沦为了孩童们玩乐的游戏。说文化的浸润,我个人以为都是一种贴膏药式的自我安慰。
看戏的人许是很多的,“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但能坚持看完的是哪些人呢?
孩子的眼,不染一点尘滓。双喜一语中的:“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没有观众的表演是孤独的。挣扎于生存糊口,碌碌于风尘中的村民,显然是没有余力侍奉文化,更惶论以文化来滋养心灵,静观与欣赏文化的倾情表演于他们是劳作后的添头,可有可无。
“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写至此,一般情形也当了结。鲁迅的不凡之处,即在令人警醒之处,在有意无意间作一点“画蛇添足”。他淡淡的补上一笔。我们往往不经意间就忽略过去了。但如果我们不忘追索以下问题:谁是生活在这片“乐土”上的主人?这块“乐土”是不是所有人的“乐土”?我们就不难找出鲁迅在小说细节里缝补的深意。
“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
文化滋养的是闲汉,是土财主的家眷。甚至也不是他们,他们不在乎看戏,他们在乎有闲有食。乡村文化大戏的欣赏者是闲汉、土财主的家眷,甚至隐身其后的土财主们!乡下人白天工作,是看不到的;夜里为了明天的工作,是看不久的。春赛的社戏是演给“乐土”众多的乡民们看么?孩子,“乐土”的未来建设者,他们在旁观,在热闹里。双喜,是孩子群里最富有领导才能,最聪慧的一个,他乐在数铁头老生“连翻八十四个筋斗”。这是孩童式的欢乐,也是冷静旁观者的悲伤!
文化滋养的匮乏随地可见。置身其中,茫然不识,人人只是充当了文化大戏的看客。孩子们乐此不疲地往返于看热闹的途中。看热闹,不是走进文化的门道里,啜饮文化的汁水,滋养其生命。看热闹过去,余下什么呢?余一地瓜子壳......
我没有吃到卖的豆浆,水是不喝的。“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地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在呵欠与扫兴里,无论上演多好的春赛社戏,都是徒劳的表演,没有共鸣回响的文化传递,是僵死的,是没落的。
我们当然不能苛求孩子们饮尽这文化的盛宴。但小说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识字,不以为忧,不以为耻。我们当看到小说在无限的欢乐中处处隐匿着深深的忧愁。当识得“乐土”里深埋的生存与发展的危机。
1925年5月14日鲁迅在开封《豫报副刊》发表的《北京通信》里谈到:“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件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乐土”挣扎于生存与温饱,还是真正的“乐土”吗?“乐土”有可持续的发展后劲吗?
(三)乐土“乐”的背后
用简单的“天真”和“纯朴”打发这群孩子的性格分析,无疑,我们都是短视的一族。孜孜于分析阿发偷豆的经典场景下展示出少年们的好客、纯朴和聪颖,而忽略掉对这样一群可爱孩子的启蒙教育,缺乏一场深刻的关于守护“乐土”的教育,我们没有看到鲁迅小说里蕴含的更深层次的忧思。
同入选《呐喊》小说集的《故乡》,也写了一位农村少年英雄闰土,这位儿时的玩伴,同样小时乏尊卑之等级观念,我一度引为知己;长大后再度重逢,站在我面前的却是唯唯诺诺呼我为老爷的中年男人。
儿时可以轻而易举跨越的上下尊卑,在时间的鸿沟里却渐变成不可逾越的天堑。是什么将让他们阻隔?多子,战乱、灾荒、捐税......所有这些都不足以呈现其作为人,最根本最核心的追问。当我们将一切的过错推给黑暗的旧社会,推给社会制度时,我们就始终缺乏对于自身问题的反观。我始终认为,那是能否接受智识教育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这才是关乎建设“乐土”的根本性问题。
平桥村,这块我短暂停留的“乐土”,给予了我儿时无限的欢乐与依恋。通过孩子的视角,我们当就“乐土”作深度的思索与玩味:这是一块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们的“乐土”吗?我们应该给儿童构建一个怎样的“乐土”?
这是今天网络教学《社戏》后的一点新思考。是以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