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陪你 | 我将只是萎谢了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在深冬,长夜无极里,偏偏无眠,一个人寂寂地想入非非。
睡前重翻了《张爱玲小说集》,合上书卷,心里凉意森森。
那一篇《花凋》,写尽了世道沧桑,人心薄凉,三笔两笔挥洒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川嫦,便这般在浮世的邪风里,一寸寸地枯萎,一寸寸地陷落,一寸寸地死去。
美不过朝夕,繁华只一掌之轻,指尖那一稔,长的是郁郁,长的是苦辛。
物是人非最令人动容,分崩离析最让人沉重。
一点点的,凌迟般的,一股子寒意见缝插针往人骨血里沁,攻城略地,全身心都挤得满满当当了。
鲁迅有言,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人看。
果不其然,宛如一座银屏,先是一线缝隙,渐渐缓缓,四处蔓延,盘根错节,枝枝杈杈般地,终于分崩离析,挫骨扬灰。
多年前,并不深切懂得“花凋”,以花喻人是能够参悟的,但也仅止于此。
如今方知,一朵花的枯萎,并非落叶归根这般简单。
多少繁华富丽是往昔,以为名动京城,人人青眼有加,却不想造化弄人,浮生寡情,这不可抗而风萧萧兮易水寒般的外力。
最惆怅,最悲哀莫过于,戏台搭好了,凤冠霞帔披上了,粉装玉砌行头加身了,对镜贴花黄涂脂抹粉了,姿势摆足了,就等着如愿以偿,芳华绝代了。
倏忽一声炸天响,疾风暴雨,陡然而来,吹乱了装潢,濡湿了面妆,颓唐了形状,吹走了看客,吹垮了戏台。
临到头,好好的一出戏,原来是事与愿违,徒劳无功。
最怕前刻逍遥如徜徉碧落,下一秒身不由己跌落黄泉,这人生的大起大落,叫人断魂。
这是张氏驾轻就熟的笔触,她写人性的悲剧从来入木三分,直击命门。
仿佛受一颗钉牢牢定住,再也不能动弹。
触目惊心之余,叹息一声一声,翻起这冬夜,一浪又一浪。
在这四面薄墙,方寸之地,仿佛回声在游荡。
这深沉而无眠的夜啊,借小说打发辰光,却不期而遇这般心酸苍凉的故事,本就敏感的心神此刻更是舒展不开,不在眉头,也在心头了。
晨时读到的句子幽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幼时便有口无心,琅琅上口的,非得跋山涉水以后,才解一星半点其中滋味。
诗人睡得清浅,否则不会听到风雨声。
风风雨雨里,他惋惜着屋外的花花叶叶,该当承受不住这人间的凄风苦雨,纷纷凋零了,枯萎在造化的拨弄里,无可奈何。
春华秋实,星转斗移,荣衰更替,这不过是平常。然而诗人的心,向来敏感,起心动念处,不由自主惆怅婉转。
花开了,花落了,仿佛并未悉心欣赏,便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便在风疏雨骤里,不期然绿肥红瘦了。
一些风景,便是这般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猝不及防,忽忽短暂,怅然回望,云烟俱杳,终究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夜是令人情思翻涌的,夜是叫人黯然销魂的,夜是最寂寞最磨折人的。
宋时陆放翁,“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想着征战沙伐,刀光剑影,所向披靡,到底心有所依,还不觉多惆怅。
若换了“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李易山,“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赵师秀,“此夜曲中闻折柳”的李太白,这长夜真正是无极了。
何况是冬夜,何况是寂寥的一个人,仿佛一瞬撇成两份,幽寂而冗长。
所以宁愿耗费宝贵休眠辰光秉烛夜谈,通宵达旦,或者对弈它三百回合,相对无言,如妙玉惜春那一对。
她们到底还觅得知己,打发寂寥永夜,或许谈笑间,光阴灰飞烟灭,睡意来时,便我倦欲眠卿且去。
若是孤家寡人,又逢着睡意寥寥时节,只得看蜡烛滴泪,一滴又一滴,听更漏声声声在耳,一声一声地惊着心。
深闺怨,惆怅此情难遣的心思,中国古往今来文人骚客都写尽写绝了。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那一根根白发都是昭然若揭苦熬一个个“耿耿星河欲曙天”的结果。
怨的不止女子,男人也怨,多情天子唐明皇,无可奈何看着宠妃香消玉殒于身前,心里苦海翻腾,这般人间不能寻常见的妙人,怎么舍得分离,怎么能够死心。
他不是不真情的,还殷殷勤勤寻方士施法,制造重逢契机,梦魂一晤又如何,待得醒转,又是孑然一身。
上穷了碧落,下尽了黄泉,两处茫茫,皆无影踪,一个在阳世,一个在阴间。
从此夜半无人,喁喁私语,笑话牵牛织女的乐事,永久只能是曼妙回忆了。
此恨绵绵,无绝之期。
当代小说《繁花》里,提到的轶闻——
独身老妇寿终正寝后,外人在身畔寻见磨得光滑圆润的银币,原来是她一夜一夜地盼着,念着,想着,寂寞着,刻骨铭心地过了分,手指一遍一遍地磨着那银币,磨成了地久天长,磨成了孤寂到底,磨成了一了百了。
《花凋》里的川嫦,夜里醒着没事做,就欢喜把枕头套上的扭子一个个解开又再系上。
这便是一个人的孤独,孤独到如痴如狂,神经兮兮,且乐此不疲的境地。
某年某月,某一个静夜,小窗未阖,帘帷半舒,我躺在床沿,正对夜空中孤绝清冷的一盏玲珑月,那样清清朗朗,高处不胜寒地照耀着。
它照耀着我,我凝睇着它,彼此心意隔着千山万水,但偏偏这样相看两不厌地彼此静对着,遥遥相羡着,我羡它,它未必羡我。
这样着了魔般,意乱情迷。
直到听觉几声鸡啼,才起身合了窗扉。
彼时心里似席卷过千头万绪,又仿佛空空荡荡,一无所思,便有愁思千缕,也该被那融融月消泯得无影无踪罢。
只是如此天地澄明,分外照得清一个人的落落寡合,分外觉着漫长生涯里,如果寻寻觅觅,寻不到一个可以通宵达旦,谈笑契阔,推杯换盏,坦诚相见,长歌当哭的知己,这岁月,便是“白云千载空悠悠”了。
谁也不比谁的寂寞缠绵深重半分,谁也并不比谁的寂寞更清浅。
看似上苍公正,一人分摊那么一点,其实事到临头,落在谁身上,都是“旌旗无光日色薄”,都是“风住尘香花已尽”,都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郁结地,磨着心地,如《诗经》里的,“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如果得偿所愿,一片冰心,投进玉壶,这场冗长而苦乐参半的人生,才算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