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们心里那个,死去的绝世美少年


遇见-江昭和





某夜,从市中心回学校的路上,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公交站点下车,当我站在站牌附近,看见马路对面,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温煦的,饱满的,金黄色的光芒的老式水泥建筑,不由得被它的沉静,沧桑,暗哑,萧条,庄严,与寂寞的姿态打动。

对这种为岁月所侵蚀的,斑驳的,爬满藤蔓的建筑,我总是情不自禁报之以无限的恋慕。

也许来源于心性里,对哥特的眷顾,来源于幼时自己住过的房子,那恬淡,躁动,抑郁,却平静,美好,难忘的记忆,又或者,来源于多少个夜里,挥之不去的梦境。

许多个梦里,我总回到一座空空荡荡,寥落寂寞的房屋,损毁的窗,幽邃曲折,盘旋不知往何处的楼梯,苍青色的水泥墙。

像《蝴蝶梦》里的女人,一次次回到她忧郁的曼陀丽。像简爱,走多远,经历多少世故变化,依旧难以忘怀她的桑菲尔德,那里有她的罗切斯特。也像希斯克里夫,流浪闯荡异国他乡,多年之后,还是归来呼啸山庄,因为,那里有他汹涌的爱,有他日日夜夜咆哮的恨,有他恋慕的人,有他哽咽而凄怆,却也不乏平宁与美好的青春。

这都是命里,生涯里,灵魂深处,无法撤销,无法淹没,无法被搁置的,深沉的执念。

每个人的活着,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或伟大或卑微,或温暖或萧瑟地,都有着一些执念。

那仿佛是我们灵魂的底色。是我们区别于周遭的一种黯然销魂的气味。

这种执念,化生于文学,就是张爱玲渲染人情世故的阴郁苍凉,福克纳式家族命运的绝望堕落,川端康成的对青春往昔的追忆悲伤。

这种执念,就是但丁年少时候在老桥上与比亚特丽彩的惊鸿一面,于是情深一往,在早年烂漫纯情的诗歌里,写下“我的恋人如此娴雅”这般婉约曼妙,又深情真挚的句子,即使他们,并无这样的机缘。后来,在他最最为世人所瞩目所流传的巨著《神曲》里,她还是接迎欢引他由地狱、炼狱直至天堂的女神。

许多年过去了,但丁对这个年轻貌美,却红颜薄命,情深缘浅的女子,始终念念不忘。

这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执念,令人慨叹,向往,心生“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温柔。

这种执念,是流落在外,漂泊数年,大风大浪,脂粉环绕,也抵挡不住归乡的盼望的荷马史诗里的奥德修斯,维吉尔笔下的埃涅阿斯,还有赫尔曼黑塞《乡愁》里的男人,是中国神话传说里的刘晨阮肇,也是戏曲里的薛平贵与王宝钏。

他们无论走得多么远,见过怎样繁华惊艳的世界,却始终无法忘怀出发的地点。

好像在世界尽头的天使瀑布,见证了轰轰隆隆的人间胜景,却情不自禁,忧郁怅惘地怀念起家里母亲亲手做的一碗素面。

细细想,薛平贵佯装居心叵测浪人与试探妻心的乔装改扮的奥德修斯多么酷肖啊。甚至《章台柳》诗词相和的那一对眷侣,又何尝不如是。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男人在外面,露水情缘,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自己灵魂是洁白的,即使拈花惹草,也是罪有可恕。许多年,也不会率先考量糟糠之妻承担这么些年的耿耿欲曙天,对影自怜,独守空闺的寒酸辛苦,而首先想到的,是她有否不忠,所以百般试探。假使正抓现行,坚决休掉,势不可免,还一副大义灭亲,替天行道的架势呢。

女人是财宝,是玉佩,是团扇,班婕妤比喻得多么妙。可以享有,可以佩戴,可以增辉添彩,可以扬眉吐气。但始终是占有关系。不平等的,不公正的。

他始终以私有者的眼光对待,所以他得计较自己的所有权有没有被侵犯,财产有没有被损坏,有没有变质。女人是一种物质。

这是男人的执念,男性群体的执念,大千世界,古往今来,不出其右的。说穿了,走到哪里,遇到的,不过是人情世故,不过是人心隔肚皮,不过是浮华世界里的软弱空虚。

当然,不是没有衣锦荣归,落叶归根的情怀的。富贵不还家,似锦衣夜行。项羽一句话,浅薄市侩相尽露。但也令人同情。这是万千普罗大众的劣根性。应证了那句话,人活一口气,人活着,许多时候,倒仿佛是为他人活着。

所以忍辱负重,得偿所愿,十年寒窗无人识,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苏秦,身挂六国相印,回家乡来见识见识曾经对他冷言冷语,恶向胆边生的“亲人”的嘴脸。写史的人不会说得那般透彻明白,遮云遮月的,但他风风光光归乡,岂没有一丝扬眉吐气的“报复”心理作祟?

执念更是临水照花般的那喀索斯,沉迷于自己青春娇美的容颜,一时间中了魇,没天没地,没日没夜,是“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爱上了水中的自己,多么寂寥圣洁的情感。没有背叛,没有波折。于是得偿所愿,化作水边的水仙花。威廉华兹华斯赞美过的,D·H劳伦斯小说里为女主查泰莱夫人所钟意的,水仙花。

洁白的花瓣,护拥着莹黄的娇蕊,那么清冷而出尘,那么端庄而脱俗,有点洛水宓妃,宛在水中央的美态。有点古诗意境里永恒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气质。

对美人的追求,渴慕,思念,向往,最终落实到自己,是自己理想人格的投影。是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高风亮节的精神气质的物化。而现实是浮躁的,喧嚣的,动荡的,所以那人,合在灯火阑珊处,在远道,在长路漫浩浩。

屈原的山鬼,曹植的洛神,辛弃疾的那人,该否皆是美哉美哉,理想主义化的“自我”,仿佛暗合了古希腊神话里的水仙花王子,迷醉于自己水中的倒影的意境,此中真意,又留待后世人去评说。

也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这样一座森林,含着一眼湖泊,湖面上荡漾着我们自己的身影,湖畔生长着蓊蓊郁郁,欣欣向荣的水仙花,只是许多时候,我们来不及缓缓停下来,看看自己心里的田地,听听自己内心风吹草动的声音,只是一味地求同,为着自我保全而忍气吞声,而宁愿淹没,消泯气味和颜色……

最深的执念,是自我沉醉,无意红尘。是爱上了自己,无可自拔。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那样的,把自己青春的容颜留在画上,只为了抵抗岁月的侵蚀和剥削,让韶华永在,不必承担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的可悲宿命。也是《牡丹亭》里杜丽娘那般的,索性将自己的芳华借助丹青的形式,留在世上吧,好教人体谅,这人世间,从前是有过杜丽娘这个可怜的有情人的。

即便,这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人生四季,星转斗移,青春逝去,红颜迟暮,这是无可更改的宿命,是永恒的人类生存的法则。

这种矛盾,贯穿古今,主宰着人世。所以总有人在悲愁地感叹。

契诃夫戏剧《伊万诺夫》里的安娜彼特罗夫娜借着歌谣感叹,花朵每逢春天又开了,愉快一去不再来。 隔着山河岁月的远在英伦大地上的劳伦斯,借他的女主人公康妮的口唱出“春夏秋冬去复回,但是那欢乐的日子,那甜蜜地前来的黄昏或清晨,却不向我回来”,如此异口同声,心有灵犀。

也像是中文老歌里唱的,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崔护忧郁地道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心声,而刘希夷一语中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惆怅此情难诉,却处处有人同。不能同甘,足以共苦也是好的。不是我们独自背负惘然命途。这人间的美中不足,原来不足为怪。

岁月诚然给予我们无限的阅历,更加成熟与入世的心境,懂得拿捏繁华似锦与空无一物的辩证关系,知晓了杯盘狼藉的热闹,背后必然是人走茶凉的酸辛,愈来愈看清了一些人情世故的真相,又或者,从未曾看清,但其间呼呼掠过,手掌胸膛,任多么孔武有力也无法留住的岁月流逝的疾风,带走了我们的烂漫年少,和美好的青春。

拥有一些,失去一些,没有毫无代价的获得,更无平白无故的牺牲,这是生命永恒的辩证法,换句话说,这是尘世本身的执念。

一辆辆车在我眼前呼啸而过,像滚滚长江东逝水,流成一条萍水相逢,一只脚永远不能两次踏进的河。是啊,擦身而过,互无瓜葛。与尘世间的种种婆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虽然感叹是感叹的,但还是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自己也明白,那样的时辰,那样的心境,那样的感动,那样的氛围,其实是摄像头留不住的,也表达不清明的。但黔驴技穷,无可奈何,也聊胜于无。

回来时候,打开那张照片,意外地发现,有心栽花拍的是建筑物,却无心插柳见证了一段人世的别离。

两个白衣短裤,打扮酷肖的男子,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个伸出左手,一个伸出右手,指向两边,头却还勉强地回转着看着,像一面镜子里的两个人,像一个人,生出了分身,那意境,差一分就是柳耆卿词里的“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虽然,也许不过是一次短暂的,无足轻重的,轻描淡写的别离,是错综复杂,密密麻麻散落在我们岁月长河里的无数离别的一个浪花,我们早该习惯,并且觉着理所当然,久病成医的,但两个人行为中透露的默契,令人唏嘘,这其间,疑神疑鬼的,倒仿佛透露着玄机。

每次和别人告别的时候,走开,便不会再回头。这是我青睐的告别方式,简洁明了,潇洒从容,不拖泥带水,不透露情绪。

坐视不理,眼不见为净般地,仿佛就真的无足轻重。即使心里隐隐生疼,那也是只透露给自己的事情,管别人什么事。所以,丝毫没有必要公诸于众。

我们终于需要告别的,是自己,那才是终极的别离。那是一切执念的归因,也是一切执念的内核。

打赏的都是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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