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切忌深情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达洛维夫人决定独自去买花』。
时至今日,这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开头。
像是轻轻地撕开一道口子,然而内里深藏着无数意在言外的暗流涌动,令人意乱情迷,思绪悠悠。
伍尔芙这精妙的开头营造出来的氛围,如果以画面去描摹,大抵就是电影《时时刻刻》里朱利安·摩尔躺在旅店房间床上的时候,汹涌的潮水侵入,将她淹没;
也像《她不知道名字的那些鸟儿》里的苍井优,听着身畔男人讲述自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时候的心路历程,忽然天花板上散落细沙,密密麻麻,间不容发;
也像菲利普·格拉斯那沉重到极致是轻盈的音乐片段,四两拨千斤,让人黯然销魂。
一个独自去买花的女人——已婚女人,拥有一颗怎样丰盛且苍白的灵魂,常常难以用言语测度。
每当在地铁上、马路边,或者是午夜便利店,看见手捧一束鲜花的女子,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心生幻想——
幻想她的房间布局,幻想她放在床头的是哪一本书,幻想那个等在家里准备吻她在脸颊或额头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幻想她内心,藏着什么深不见底的秘密,幻想这一路走来,她曾为着什么人辗转反侧,心意难平。
如果她是某一部小说的女主角,应该为她取一个怎样动人的名字。
一个独自买花的女子如是,一个独自去看花的人亦如是。
*
好几天前看见朋友圈里,有人分享在景山公园拍摄的花的照片,我的心就已经沦陷。
我总以为,已经是五月了,大抵许多花,都已经枯萎,却不曾想,原来在这世界的某一隅,它们正开得如火如荼。
如果再不好好欣赏,大概就真的要「开到荼蘼花事了」了,那就真的是,「好处无人见」了。
直到真正身临其境,心里有庆幸,也有叹息。
庆幸的是,还有灼灼其华的芍药、牡丹、月季、鸢尾等开得娉婷烂漫,我终于不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叹息的是,更多的花在岁月的波涛浪急里零落枯萎,遗留地面一地残红碎玉。
当然,花开花落,自有时。
不必要像乌拉那拉如懿般经历坎坎坷坷荣华跌宕、情爱荒唐,也能够知晓这时光催人、万物兴替的道理。
失去是永恒的,我们只是偶然途经。
想到这里,便脚步蹁跹,心平气和。
我们终究只是赏花人,算不得惜花人。
能够观赏那一时一地的美丽,已经是心生慰藉的缘契。
若要深深扎进“痴”的境界里,往往徒增伤情。
古人爱花,是真的爱。
像《瓶花谱·瓶史》里的张谦德与袁宏道,爱花爱到小心翼翼为它们处处周全的地步。
插花要选精美的陶器、瓷器;养花要选天然的雨水、泉水,还要时时更换;赏花要沐浴、修身、静心,不能分享夺了它的「本香」;冬季「摆花」要靠近南窗,夜晚则靠近床榻,只为怕它们冻着。
或者是,「一花将萼,则移枕携襆,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
如此惜花,比爱人还周全矜贵,令人慨叹。
只是现代人,哪里有那样许多细密温润的心思?
这固然是一种时过境迁的遗憾,却也未尝不是一种心安理得的释然。
如此爱花,但花期终究短暂,届时枯萎,岂不纷纷葬花,还要长太息以掩涕兮,或者干脆痛哭流涕?
听起来,未尝不似一出传奇。
浪漫是浪漫的,却到底不切实际。
现代人的时间精力,哪经得起这样损耗?
现代人的七情六欲,哪容得下这般的脆弱晶莹?
*
因为疫情的关系,游赏公园难免没有从前自在。
购票要预约、全程戴口罩、上山要排队、见人要尽量避忌......
如此多忌讳,一个人的心境不可能不受到影响。
但因了那一句「不入园内,怎知春色如许」,还是心心念念地来了。
这句话,还是出自《牡丹亭》,书是大学时候读的,如今情节已经忘得七七八八,倒是里头的几句经典唱词,记得分外真切,像是印在运命里。
比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不可以死,死不可以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比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还比如,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句唱词,近来频频出现在我的脑海。
也许是时令转换,让人徒然感时伤怀。
这样看似简单轻盈的一句话,却玲珑浮凸地承载了多少曲折的优雅,甜蜜的哀伤。
如花美眷为你,似水流年也为你,我心如此,情非得已,那么你又拿这一颗心如何呢?
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又或者是「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呢?
奉献出一颗冰心,裁出一段光阴的美锦,对方又可能恰如其分地接住?
人世间的情爱,本就是如此寂寞清凉的一件事情。
怪只怪,太多人当局者迷,且无能为力。
拘禁了自己,也束缚了对方。
所以亦舒说,爱情就是一场瘟疫。
听起来如五雷轰顶,令人侧目,其实细细想来,未尝不也是妥帖恰切,令人还嘴无力。
*
花花世界,总有人眼迷心动;繁华三千,也总有人惨遭冷落。
爱与不爱,原本也来不得半分强求。
忘记是在哪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诗,「陌上尽是看花客,真赏寒香有几人」。
它表达的,当然是对知心人零落缺乏的伤感与遗憾。
只是,人世间如果都是能够欣赏「寒香」的人,那这「寒香」终究也显得暗淡,那这「知心」,终究也变得无趣。
那也无异于是另一场灾难。
世间能有那么几个林黛玉、如懿、妙玉已经足够,未必需要每个人都如此高洁坚贞。
能够遇到这样的人,是贾宝玉、弘历们的幸,却也是不幸。
幸运的是,这一生扰嚷,他们终究是见识过爱情最纯粹、最精致的样子;
不幸的是,这红尘茫茫,他们也着实领受到了爱情最霸道、最凄厉、最叫人难以直视的真相。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常常会想,如果换一个人,让他进到大观园、紫禁城里,是不是能够做得更好。
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太过致密而决绝的情意,始终令人动魄惊心。
又有多少人,经得起这样高度数的显微镜的窥探呢?
这本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大多数人不过是抱残守缺,太过完美主义,不仅自讨没趣,还苦煞旁人。
何必?
今年年初重读《红楼梦》,倒是李纨的判词叫人好一阵恍惚。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兰花固然洁身自好,清高如许,但在这俗世人间,又有多少不受烟火熏染的人呢?
又何必做那不受烟火浸染的人呢?
能够勉强守住本心,不至于置身淤泥,已经值得嘉许。
大多数人,这一生的宏愿,能够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地爱一个人,已经慷慨不易。
我们彼此,都有太多的良苦用心,与力不从心,就不要再按图索骥、追星逐月了。
越到后来,我越是喜欢电影《一代宗师》里,久别重逢的宫二对叶问说的那一句:
就让你我的恩怨,像盘棋一样保留在那儿。
不是为着生死告别,而是一种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的自我解慰。
我们原本不必爱得如此图穷匕见。
我们,原来也可以不那么玉石俱焚地相守。
如果所谓的爱,是彼此捆绑,沉入深渊,万劫不复,那么这样的爱,还是敬而远之为上。
*
买花、赏花,从来不只是买花、赏花而已。
原也可以牵扯出如此多的,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