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朱国清口述 张柯记录/伊拉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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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克往事

朱国清口述   张柯记录

年过七旬的公公身体日渐衰老,比起生理机能上的颓败,他的精神状况更令人忧心,自从几年前检查出小脑萎缩之后,他的一言一行都比以往迟钝很多,记忆力也消退的厉害。

       喜欢看新闻联播的他,平常爱关注国际局势。每当看到战争场面时表情就很凝重,特别是中东地区,像前几年的美伊战争......

     因为当初在伊拉克工作和生活的经历,所以一直对那段岁月恋恋不忘。在这里。应他要求,我以第一人称记下他在伊拉克的一些生活往事和工作片段。

朱国清夫妇和孙子合影

01

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经济正在以邓小平同志为中心的改革开放中逐渐复苏,为贯彻执行周总理的外交路线振兴我国经济,和苏联争夺中东市场,(那时的中国和苏联关系尚未回暖)中国交通部委托河南交通厅下属公路局工作段承接了来自伊拉克拉西尼亚市幼发拉底河的公路桥梁基建工程。

那时的中东国家因为有储备丰富的石油而富甲一方,但基础设施普遍薄弱,有很大的商机潜力,所以吸引了很多国家趋之如鹜。

中国的外交部也积极开展外交关系拓展海外市场。我们主要是以输出技术人员现场施工为主,说白了就是劳务输出换外汇,也就是所谓的“劳工。”

那时的我正值壮年,是省队一名出色的技工。因为会各种氧气焊接技术,所以经常会被领导在钢筋班和机械班来回调动作业。

临行前,为慎重起见,我们这些所有的外派人员都要提前统一在北京交通部集训两个月,主要是学习中东国家的风俗人情、穆斯林的宗教禁忌,和简单的日常用语,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引起国际纠纷。

集训期间,领导一脸的严肃慎重:“你们的言行代表的是中国人形象,千万不能做有违纪律和规定的事儿。”

02

作为一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文明礼仪之国,出门在外代表的是国家形象,不但要有大国风范还要有大国精气神儿。所以国家给每个人发放了670块钱作为自身装备。

我们一行共有两百多人,在八十年代初,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多块,六百块钱在那时相当于一笔巨款啊。大家用这些钱每人置办了几套行头,有西装、呢子大衣、皮鞋等等,我也买了一套西装和一件呢子外套。

另外每个人还带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像蚊帐、清凉油、风油精是必不可少的。别小看这些在不起眼的小物品,在干燥恶劣的异国他乡还真派了大用场!

伊拉克的蚊子是哑口蚊子,虽不乱叫,但毒性很强,咬上就是一个大红包,很难消肿。这时的清凉油风油精就发挥了它神奇作用,并由此征服了当地人,使得他们对中国物品充满了好奇和崇拜。另每个人还被额外允许带了几瓶张弓、宝丰、林河白酒。统称张宝林。

登上707客机,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那时的中国在其他国家人眼里既神秘又落后,和很多国家都没建交,所以飞机没法直达。我们是从北京到科威特再转机到的巴格达。

飞机缓缓降落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机场,走下舷梯,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个城市面貌,大家就被一股粗粝狂野的热风给吹蒙了。匆匆扫了一眼,大家就在来接机的伊方人员指引下上了大巴。目的地是拉西尼亚--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了。

那时的伊拉克大巴就已经有了厕所装置,坐在车上几个小时也不用频繁停车解决临时之急了。

伊拉克的高层建筑不多,拉西尼亚的城市规模不大。平房居多,综合当地气候,有很多普通民房都是椰枣树搭建。那些椰枣树长的有点类似于我们海南的椰子树。椰枣也是伊拉克的特产之一。

路上的伊拉克男人个个都裹着长长的黑袍,女人们穿着袜子,行走在路边,并没有多少蒙面的装扮,总之到处充满浓郁的中东风情。

03

到了目的地之后,大家被安排在一排排的白色活动板房内,板房周围是用铁丝围成的围墙。活动板房里有空调床位衣柜,八个人一间。我和几个工友一个房间,安顿好之后,简单的吃过晚饭,然后各自休息。

幼发拉底河是阿拉伯世界中最古老的河流之一。贯穿于科威特阿曼等几个中东国家之间,中国工程队就是帮阿方在这条最长的河流上修建桥梁。伊拉克虽说有钱,但几乎所有的基础设施方面都需靠外国人协助才能完成,那时还是萨达姆当政,石油是国家最主要的经济支柱,有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实行三免----免费医疗、教育、住房。福利很好,萨达姆的民意支持率也很高(因为独裁统治)。

伊拉克的主食基本以牛羊肉骆驼肉为主,面食有烙饼,青菜奇缺,中国乡下用以喂猪的萝卜缨子在这里却是难得的蔬菜。早餐是牛奶咖啡面包,不过当地人更爱喝红茶。他们认为红茶能起到解腻和消化的功效。

骆驼粪也是他们的日常燃料,把搜集的骆驼粪晒干储存就可以了。饮食方面虽说单一,但都还算习惯。

我们的工程队分好多工种,有钢筋班、木工班、起重班、机械班等等,我和朋友老黄老刘是钢筋机械班的。

工地是一个叫布科维的法国公司所承包,里面有十几个法国人,总经理叫玛科提,莱尔任项目经理,绰号小胡子,一个年轻的小青年是施工长,大家都叫他小黄毛,总负责人是鲍斯。另还有一个严谨的捷克监理。

大家分工作业,打卡制上班,因为好奇,我们中国工人在打卡时总喜欢循环刷卡,结果很快就刷坏了打卡机。

正式投入工作之后,很快,异国他乡的新奇就被当地酷热的环境和高强度的工作量给冲淡了。

04

伊拉克属热带沙漠气候,常年无雨,偶尔一次天阴下雨,也只是象征性的下几滴。几乎每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再加上夹带着热量的烈风,刮在脸上烧皮,干燥异常。工作队到达时正是当地最热的时候,白天最高气温六十多度,估计当地无论男女穿着的长袍就是为抵御这种热气侵袭吧。

因为是野外作业,为避开高温,我们都尽量在早晚天气凉爽时赶工。在这期间,有个不和谐的小插曲,使大家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或许是好奇,在我们驻地的铁丝网外围总有那么一群伊拉克本地年轻人围观,他们不时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当有工人试图去招呼时,他们又一哄而散了。

后来,有同事和他们用英语夹杂本地语言交谈,他们先问我们是台湾人还是香港人,当得知我们是大陆人时,他们开始嬉笑着大叫:“阿里宝宝,阿里宝宝”,并伸出大拇指,做出朝下的手势。

这侮辱性的动作激怒了所有人,同时也得知,阿里宝宝是极具贬义性的词语,类似于小偷强盗的意思!我心里也充满了怒火,如果不是有纪律约束,我真想去暴揍他们一顿不可。看到我们发怒了,那些人才一脸的挑衅表情散了。

一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却被这样的弹丸小国鄙视,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但又没法宣泄,只能用更刻苦认真的工作态度来化解情绪。后来,中国人的勤劳聪明被工地里的其他伊拉克工人看在眼里,他们的态度也由不屑转为钦佩,有的还和我们成为朋友。

05

来到伊拉克一个月左右,两伊战争开始了。或许是国富民强之后就开始膨胀,萨达姆想要扩大领土的野心早就蠢蠢欲动了,边界纠纷只是个借口,于是和伊朗进行了长达八年的拉锯战。这场既劳民又伤财的战争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两败俱伤。

那时候,工地的枪炮声每天都不绝于耳,尘土不时从房顶漏下,情形恐怖。刚开始其他国家施工队还会在营地上空挂上自己国家的国旗,后来眼见局势愈演愈烈,都纷纷回国避乱去了。只有我们的中国施工队和法国承包商还在坚守。

我经历过最惊魂的一刻是在一个离地两米左右的桥墩上焊接钢筋,忽然一驾伊朗战机俯冲过来,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战机,就连驾驶舱内的飞行员都看的清清楚楚。

当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一歪,从桥墩上栽了下来,幸好都是沙土地,比较松软,我的左手肘下意识的撑在地下,才免于受到更大伤害。

那一刻,我有从鬼门关走一遭的感觉。驻地上班时间是标准的八小时,下班之后可自由选择,或在驻地看电视、打牌,也可以上街逛商店,但规定必须得结伴同行。

我在闲暇时喜欢和朋友老黄逛五金柜组,这也和我们的工作性质有关。在买完所需的零部件之后,再去其他的家电柜组闲逛,想着等回国时也带几样给家人。

商店里的店员女性居多,那时的中东女性无论是着装还是举止都要比现在的穆斯林妇女开化。她们虽也穿着长袍,但并不是都蒙面,而且和异性交流也不显拘谨。她们对于外国人也并不好奇,那时的中国国门还没开放,比较封闭。很多的日常用品和家电都没见过。在选择商品时,会比较犹豫,这使得店员在对我们的态度上就有点漫不经心。他们更欢迎大方豪气的法国人,看中之后直接拿下。

我当时对一款日产相机很感兴趣,很有点爱不释手,但看到店员那明显不耐烦的神色之后,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了回去。我在心里发誓,回国前一定要把这里的商品每样都买一件,一定要让这几个店员也看看咱中国人的豪气(回国时因我不了解国情,在把看中的各种家电都带回去的同时,还把从中国出口去的卡其布也带了回来,那时的伊拉克几乎所有的轻工业机械化都依赖进口,他们除了石油和钱,其他的都非常匮乏)。

06

炊事班里有个叫小李的年轻人,他是周口工作段的新人,长的白净帅气,又会英语。他的工作是负责采购。因时间较为宽松,加上性格开朗,在商店里一来二去的就和五金柜组里一名本地女孩相爱了。

伊拉克女孩并不像中国女子那般含蓄矜持,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无所顾忌的频繁来往工地和小李相会,甜蜜恋情溢于言表。只是小李全然忘了临行前国家的纪律:就是不可和当地人有任何情感纠葛,否则以刑法论处。小李被领导严重警告之后并立即给他办了回国手续,两人甚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这段异国恋情就此终结。

小李回国以后,那位伊拉克女孩一度伤心难抑,从那之后我们再去商店时,就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了。

在驻地不远,有个小树林,法国人喜欢在闲暇时打猎。鲍斯打了头野猪,却不知该如何收拾,就让小黄毛来求助我们。我和老黄老范把野猪挂在树上,开膛庖肚之后,直接拿氧气枪刮毛切割,干净利索地就把野猪给切割成块了。直把在一旁观看的小黄毛给惊地连伸大拇指,作为回报,他给了我们一个猪后腿。  把野猪肉拿回炊事房,我们终于吃到猪肉了,虽说是野猪,也算是解了馋了。

八月十七是法国人的建筑节,为好好庆祝一番,经理鲍斯决定在我们餐厅举办一场中法酒会兼舞会,到时两国不禁有美食汇聚,还会来一场威士忌和白酒的碰撞。

晚会的气氛异常热烈,法国人端来了自己的法式大餐,全是高温油炸食品。而中国厨师则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用单一的食材硬是烹炒煎炸出了各种花样,特别是在咱们中国最寻常的饺子,彻底地征服了所有外国人。当中餐早已被法国人风卷残云一洗而空之后,西餐却无人问津。

小胡子拿着他们的威士忌,不停的来和我们碰杯,又交换彼此国家带来的酒,几杯白酒下肚,小胡子红着脸兴奋地伸出大拇指直夸中国酒有劲。天性浪漫的法国人还请了几个印度尼西亚的舞女来助兴,他们步履蹒跚的搂着舞女随着节拍起舞,喧闹的音乐声掩盖了屋外隐约的枪炮声。

07

我们曾给法国人留下过几次深刻的印象,使得他们对中国工人充满了由衷的钦佩和信任。

一次是他们的货车坏了,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度,都有点束手无策了。鲍斯亲自来请我们帮忙。我马上带了工具过去,很快就找出问题所在,不一会儿就修好了。说实话,这样的小故障,对我来说真的很简单。

为感谢我的付出,鲍斯给了我十个第纳尔作为酬劳。按汇率计算,一第纳尔在当时相当于六块多人民币呢。鲍斯给的酬劳实在不低。但因为临出国前上级再三重申,不能私自接受外方的金钱或礼物,不能做有损国家形象的行为。所以每次收到来自法方的小费,我们都上交了。

还有次是工地模板改良,这次的工程有点大,小黄毛亲自开车带着我和老范老黄去他们营房现场,并指示我们按照他们的方案做。我一看那厚厚的模板,指出了问题所在,法方提议的手砂轮切割虽很不错,但速度太慢,如用氧气切割会更省时省力,而且不影响美观。

我提出自己的建议,出于对我的信任,小黄毛采纳了我的方案。这是一项比较繁重且需要技术的工作,切割时不仅要求弧度,尺寸也得准确。我们三人整整干了一夜才算圆满完成。

法国人对此非常满意,小黄毛更是连连伸出大拇指,于是又奖励了每人一百第纳尔,当然这些钱同样上交了,然后他又用专车将我们送回驻地休息。

还有次是修补漏水的水泥罐。工人们用吊车把腰上系上带子的我放进水泥罐里进行焊接修补,因空间有限,气温闷热,我完成的很是艰难,但还是坚持修补成功了。

几次的高强度高难度作业的顺利完成让法国人对我们刮目相看,同时我也得到了中国项目部颁发的先进工作者奖章。

在后来的回国前,我曾被鲍斯诚心挽留。他许诺给我的条件极为优厚,工资是国内的几倍,一年有半个月带薪假期,回国期间的来回往返一切费用报销,还可以带着家属一起同往。只可惜我们有严格的纪律和规定,所以就婉拒了鲍斯的好意。

08

来伊拉克也有一段时间了,大家都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并和当地人也有了更深入接触。比如我的朋友赖提夫,他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在工地做焊接工作,类似于我的助手。他有两个马达姆(妻子),儿女众多,家庭情况在当地属中下水平,因为有优裕的社会福利,所以负担并不重。

他们的枪支都是私有化,比如他家就有两只枪。赖提夫曾热情的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但因受纪律约束没能成行。

在技术上,赖提夫很信赖我们,更惊奇于清凉油和风油精的魅力,在我回国时,我把这些小物品和雨衣雨靴都送给了他,他非常感动,(中东的轻工业全依赖进口,包括日常用品)期盼还能再与我相见。后来我被第二次派往那里,我们又见面了,以紧紧的拥抱来表达彼此激动的心情。

我当时在伊拉克每月的工资是240第纳尔,一第纳尔换算成人民币是6块多钱,这个工资在八十年代初算是相当高了,虽说其中的百分之七十得上交国家,但余下的也比我们在国内的工资高很多呢。

另还有加班费。所以在回国时,每个人都当了一回土豪,几乎把当地商店里的商品给买空了。回国前的场景很壮观,大家都去商店购物,准备带点电气化产品回去。

我指着商店里各种电器,豪气的对那个女店员说每件都要一样,看着店员那不可思议的表情,觉得很解气。

我还买了海绵床垫,压缩成紧实的小四方块,还有手表、相机等很多小电器。还有匹卡其布(这布本是从我们中国出口到这里的,没曾想又被我给带了回去),总之,只要是商店里有的,我几乎都买了一样回去。

回国之后,我家的亲属几乎都收到我从伊拉克带回的礼物。他们的表情是艳羡又嫉妒的,但都忽略了我们所付出和经受的一切。

09

因战争原因,伊拉克基础设施时有损坏,八个月之后,我又一次踏入了这片土地。单位里的领导在去伊人员名单上做了调整,把自己的亲属名字放在最前面,而去过一次的都放在了最后,鲍斯没看名单,直接点了我的名。

再次来到伊拉克,我们没像第一次那般匆忙了,大家专门请了一天假游览了巴格达最古老的古迹---巴比伦古城遗址,这个阿拉伯的瑰宝、历经历史千年洗礼有着悠久厚重文化的遗址终究还是毁于后来的海湾战争了!想起当时富庶而骄傲的伊拉克,再看看现在的战火纷飞残垣断壁,真令人感慨万千。

结语

公公一直挂念着当初一起工作过的老朋友老同事。特别是赖提夫和其他的伊拉克朋友……回国之后,他主动要求从省队调回了老家潢川。老黄老范还有其他的队友也都分散在河南的其他城市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再没聚过。

      不知他们现况如何,还有他们奉献了勤劳与汗水的那条横亘与苏格拉底河的大桥是否还在,又是否早就毁于美军的炮火之下了呢!

       至于鲍斯、小黄毛、小胡子、赖提夫......,此生怕是再也没法再见了!公公时常叹息。

      想想当初清贫而孱弱的中国,再看看如今繁荣富强的现在,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认真守护呢!

作者简介

张柯,笔名七滴,曾用笔名月满西楼。喜欢杂文小说,人文历史,希望用温暖的文字留住岁月的痕迹。河南信阳人,七零后,作品散见于各报刊杂志。

《河南文学》杂志是河南阅读学会旗下的一个纯文学刊物,双月刊。以“不厚名家、力推新人”为办刊宗旨,以“不唯名家,但求名篇;不拘篇幅,唯求美文;不唯形式,文道并重”为原则,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体,面向全球各界征稿,河南文学杂志纸质媒体所刊登稿件主要从“河南文学杂志”微信公众平台推送的稿件中选取(已在其他媒体和微信公众平台刊发过的,本平台不予刊发)。欢迎各界人士踊跃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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