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坡,它们一定省悟上午做得太过分了,向我显出抱歉的眼神。出了圈也不再跑,过那人字路口时竟然不再偏,一直到楮桃沟下边。我猜测我那侄婿或许给它们开了会,强调了什么的。上了渠岸,眼看要过小桥流水进深沟,我的又一个世外桃源又到了。哪里想到,它们竟突然往右侧一拐,沿平坦的渠岸吃过去。我警告它们回来,它们哪里听?还十分气愤地看我,大概是在说有草吃就是一切,何必硬要进深山幽谷?我没法,只有跟着。这也就马上明白,它们是对的。这渠岸上果然是草丛茂密,郁郁葱葱。种类又多。我便与它们隔开距离,不再干扰。同时也就发现,原来它们竟然十分喜欢一种我不认识的草,跟稻子棵不差多少。碰到一定吃得干干净净,连根都快揪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叫鼠尾栗的。看它们吃得美,我也不由口舌生津,哪里见过这样的狼吞虎咽呢?现在的人都不会这样吃饭了!当年值得怀念的胃口,不料在这里重现了。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踏踏实实,寸草不留。这是一种诗歌,盛唐时期的诗歌,就这么痛快豪迈!
记忆中,牛羊最喜欢的是白草,就是边塞诗人岑参写到的“北风卷地白草折”的那种,可惜现在这种草很少了,整个山坡都被荆棘垄断了。不知道这所谓鼠尾栗者是后来才有的还是原来就有,一点印象没有。
牛们上午光顾着戏弄我,应该没有吃好,现在就比较踏实了。它们那肚子一鼓一鼓,拱在草上吃个不抬头。我便不干涉,也享受一点幽闲。放牛,大概是很雅致的活。所谓放牛三年懒做活,说的就是牛倌们在山上多了,看惯了白云悠悠,不再喜欢田间地土农活。过去很长时间,农民的儿子是一定得放牛的,放到一定年龄终止,不然就影响娶媳妇。我的两个哥哥都是放过牛的,可惜到我就轮不到了,一向感到遗憾,没有了那么多的浪漫。想想吧,一群小伙伴,在高高的山岗上,坡怀中,寻一片相对平缓的坡洼,让牛们自由自在,想吃就吃,不想吃就罢。或躺了,咀嚼生活,咀嚼出闲适诗来;或站了,俯瞰世相,时而仰望碧空,仰天长啸。或隐士一般独处思考,或诗社一般结伴谈论。这些小牧童便躺在草中,再不就是石板上,拈一棵狗尾巴,听野鸟歌唱,看野兔出没,多么惬意,神仙一般的日子!所以古代名人多有放牛过来的。尤其是那些草根出身的,这放牛简直成了必备经历。齐桓公的大臣,我们的老乡宁戚,就曾这样,一边还歌唱,什么“从昏饭牛至夜半”,什么长夜漫漫何时旦,深夜路过的桓公从这歌里听出这人不凡,有家国情怀,赶紧连夜给他安排工作,找相对应的官服,忙坏了。放牛是农民子弟的必修课,像宁戚那样放成官员的也不多。牛郎织女,不过是梦想和自我安慰。吃不饱肚子时就用神话来补充,客观不够,主观来凑。鲁迅说,科学发展必然消灭神话。这也是一种悲哀罢?
有人问过我,宁戚为什么放牛到半夜?古代农民不是“锄禾日当牛”,就是“饭牛至夜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走极端反逻辑?我便告诉他,这可不是在作秀。农忙时用牛犁地,白天没时间让它吃草,就得夜晚去放,也叫放夜牛。我也放过。太阳快落山,牛们卸了套(就是下班的意思),就得把它们赶到坡上去吃草。所谓饥饿是最好的厨师,那露水也出来了,牛们真是吃得那叫一个爽,乐不思蜀。我没有正式放过牛,偏偏放过最不想干的夜牛。试想一下,整个山沟黑漆漆阴森森,就你一个半大小孩子,再加上这几头牛,在牛一般大的山面前,不过成了几只虱子,多么恐怖?我干脆扶着牛背,寸步不离。听那叫“赶驴虫”的,在黑森森的峭壁上咯咯咯叫,非常凄厉。岭头上,半山腰,有几点星星在贴地行走,有时也停下来,肯定是在往我这里看。不知道那是什么野物,不是豹猫就是狐狸。不会是獾,獾不上高处,踏踏实实在地里偷吃红薯或玉米。瞬间头发倒竖,祝愿不是最恐怖的那种东西。倘若真正遇到,这些牛会不会忠心护主,我不敢保证。那头叫黑撩子的,最狡猾,干活跑大远,吃饭抢大碗,我太知道它了。
胡思乱想中,拐过一个弯,又是一道洼,突然出现新情况。有家农民在从渠里提水,那两头牛大概渴了,呼呼喘气,要去那桶里喝水。我赶紧驱散它们,再看看我的瓶子,那么半瓶子。僧多粥少,实在也帮不了它们。牛饮很出名,那是得喝几桶的。继续前行,我继续回忆,享受慢生活。我二哥当兵探家,一定带我转遍山沟,一个沟 坎也不遗漏。还说放牛的故事。在那叫乌云山怀的,有两只狼跳出,那牛们很快围成一个圈,把这些小孩子连同小牛犊,圈在中间,一律头朝外,与那狼对峙,坚强地瞪大牛眼,犄角直对,呼哧呼哧喷粗气,那狼左旋右转,无计可施,悻悻离去。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两头牛也是挺可爱的。我那么咒骂它们,还得出石头加棍棒的理论,不对罢。我们缺少的是相互沟通与理解。估计这么相处几天,就能够融洽多了。老家人说,牛通人性。它们跟我捣蛋,就如新换了老师的学生,总会这么做,试探,考验,评价,对接,直到相互认可接纳,规律中事。就这么边跟边行,转一个弯过一条沟,看那牛吃得那么专注,肚子显出鼓胀,像是凭空添出两条麻袋,心想它们与我都能说不虚此行了。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