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一生苦渡

读到一首并不算高明的诗，却被其中的几句瞬间击中内心原本有些不太敏感的部分，“我在光阴的长河里/且歌且渡/半生不曾回头/直到/遇见一尾游泳的鱼/鱼说/前方并不是彼岸/身后亦没有归途/我问鱼/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一生苦渡/鱼说/眼前的人/杯中的酒”。

光阴似长河，我们皆是苦渡之鱼，写得虽然没什么新意，但“眼前的人”与“杯中的酒”，成为苦渡一生的支撑与动力，却在片刻的沉思之后，激起了我心里一种久违的共鸣。

让鱼开口说话，当然有些矫情，但是，那些在水中沉默着苦游一生的鱼，未必没有“眼前的人”给予它在激流与干涸中浮沉与坚守的勇气，不然，又怎么会有传颂至今的“相濡以沫”。

在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就写过这样的鱼。书中，主人公想起他曾钓过的一对马林鱼：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雌鱼上钩之后，惊慌地拼命挣扎，雄鱼不知所措，始终陪着她，围在她的身边不停地转圈子。主人公用棒子敲死雌鱼，将她拉上船，雄鱼依然流连不去，在船边跳得半天高，要看看雌鱼在什么地方，接着深深潜入水底，一直在船边游来游去。

这大概是我所看过的关于鱼的文字里，最让人伤心的一段描写。因为鱼不像其他动物，能够用声音与表情来表达情绪，所以，当我们将所有用在其他动物身上的酷刑，施加在鱼身上的时候，并不会有半点恻隐之心。而透过这些文字，你便会清晰地感知到鱼也有逃不掉的生离死别之痛，甚至，你会为那只失去“眼前人”的鱼顿生怜悯：从此，接纳它的水域，将是一片茫茫苦海，这一生，如何渡过？

鱼犹如此，人何以堪！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支撑着自己去面对生活所有的苦，是空阔宏大的理想，是闪耀着诱人光芒的物质与精神的欢娱，以为活着就是为了获取，以为失去就意味着人生的坍塌，等到有一天，眼前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渐行渐远，才发现，自己才真正地沉入苦海，身边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足以让自己顺利摆渡。

原来，许多次不顾一切穿过风雨交加的夜幕，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在灯下，焦急地等待与守候；咬紧牙关扛起生活所有的重量，只是为了让深爱自己的人过得好一点；病痛缠身时，依然不放弃对人世的留恋，逼迫自己释放出全部能量去赢得新生，更多是因为心里根本放不下一些人……

没有眼前人相携与陪同，所有的苦也要去渡，但这种渡，是索然无趣与苍白乏力的，如一片落在水面的叶子，随波逐流，没有方向。

我曾多次写过每一天黄昏时分，在学校操场上散步的那对耄耋夫妇。只要天气晴好，他们就会手牵着手，走在夕阳的余晖里，巍巍颤颤却又步履坚定，在众人的视线里投下一对美丽又安详的剪影。可是，我没有写到的是，那个妻子其实早已接近痴呆，神情木然，眼神空洞，她的步伐如同机械一般僵硬，他们的行走一直是在沉默中进行，像一对风中的蜡烛，摇曳着最后一点微光。

可以想见，这样的“眼前人”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的了无生趣，但是，每一天，他们就这样搀扶着，走着，丈夫成为妻子走下去的勇气与力量，妻子成为丈夫尘世中苦渡的最大牵挂。她与他，成为各自在风烛残年时倔强地走下去的依靠。而我那八十高龄的奶奶就没有这么幸运，自从爷爷在她刚过古稀之年时离世，原本思维灵活性情开朗的她，没过多久就患上了老年痴呆，失了忆，生命的神采也逐渐熄灭了。

人生难料，总有一个人要先行离开，这是必然的定数，但是，有生之年，珍惜并善待“眼前的人”，大概就是一生苦渡的最大意义，即便有一天遭遇不可抗拒的失去，至少曾一起真诚陪伴与支撑走过了一段路，余生也无所遗憾。

值得我们苦渡一生的，除了“眼前的人”，还有“杯中的酒”。此处说的酒，自然是一种隐喻。世事如酒，微风过处有陈香，也就是说，总有一些人与事，在岁月中散发出如酒一样的香味，让人沉醉，让人贪恋。而这，绝非功名利禄所带来的短暂快感，而是那些持久的感动与美好，来自于爱情、亲情、友情，也来自于瞬间降临的善意与崇高，甚至还来自于刻骨铭心的失败与磨难。这杯酒，猛烈的，可壮胆，绵柔的，可忘忧，清淡的，可消磨时光。

佛说，人生皆苦，但我们终究要用一生去渡。珍重眼前人，饮下杯中酒，或许，从此岸到彼岸，就会看到花开十里，月亮正圆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