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体诗词唱和中的鲁迅与郁达夫

姚康康

郁达夫和鲁迅的交往,可以用“君子之交淡如水”来形容,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两位中坚人物,郁达夫和鲁迅的交往,更多的见于旧体诗的酬唱之中。时过境迁,而今回过头来看他们当时即兴创作的旧体诗,艺术师承和贡献方面暂且不说,这些当时被戏称为游戏笔墨的旧体诗,却具有了心灵史和理解作家人生追求的功能。

鲁迅一生创作的旧体诗不多,然涉及郁达夫的就有七言律詩《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五言绝句《无题·烟水寻常事》(该诗虽为黄振球而题,但黄是通过郁达夫向鲁迅索字的,没有这重关系,鲁迅是可能不会轻易下笔的)、五言诗《无题·禹域多飞将》(该诗为黄萍荪所题,黄乃托郁达夫向鲁迅索字)、七言绝句《答客诮》(书赠郁达夫、日本医生坪井)、七言绝句《无题·洞庭木落楚天高》(书赠郁达夫)、七言律诗《自嘲》等六首,他们之间可见是有诗缘的。

相对于新文学中“金刚怒目”的鲁迅,从鲁迅的旧体诗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慈父”的形象。人们习惯于用“严”来形容父亲,似乎宠孩子的只有母亲,而鲁迅于“荷戟独彷徨”外,在旧体诗中留给我们的,是一个邻家大叔的形象。鲁迅晚年得子,高兴之情常溢于言表。1932年12月31日,在他书赠郁达夫的一首七言绝句《答客诮》中,这样写道: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通过这首诗,鲁迅立体的形象在我心目中矗立起来,有了这种爱作底色,鲁迅的战斗性才有了现实的根据。

再看鲁迅的《自嘲》一诗: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鲁迅1931年2月4日致李秉中的信中说自己“千夫所指,无疾而死,生于今世,正不知来日如何耳”。又,内山完造在《花甲录》中对这首诗有一段回忆:“先生那时在国内其实是处于四面八方围攻中,在孤军奋斗着。那时先生曾把一篇述怀拿给我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听了先生的说明,我哭了。当我抬起泪痕满面的头时,我看到先生也哭了。”这里面的“千夫所指”,它所包括的,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还有一部分“自己的人”的指责和谩骂。“俯首甘为孺子牛”句,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同里钱秀才季重,工小词。然饮酒使气,有不可一世之概。有三子,溺爱过甚,不令就熟。饭后,即饮与嬉戏,惟恐不当其意。尝记其柱帖云:'酒酣或化庄生蝶,饭饱甘为孺子牛。真狂士也。”俯首甘为孺子牛,实际的情况就是爬在地上让儿子骑在背上嬉戏。鲁迅先生所说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未尝不是在家的小天地中享受父子之情的天伦之乐。该诗题记有“达夫赏饭,闲人打油”云云,大概鲁迅先生知道郁达夫爱子情深,遂有感而发也未可知。

1935年,郁达夫三儿子耀春夭折之后,郁达夫先后写了一篇散文和一组旧体诗来述怀。散文文气太重,不足取。惟其《讠志 亡儿耀春之殇》(六首),才是字字情深,催人泪下:

(一)赢博之间土已陈,千秋亭畔草如茵。虚堂月落星繁夜,泚笔为文记耀春。

(二)命似潘儿过七旬,佯啼假笑也天真。两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娄一段贫。

(三)跬步还须阿母扶,褰裳言语尚模糊。免教物在人亡后,烧去红绫半幅襦。

(四)明眸细齿耳垂长,玉色双拳带乳香。收取生前儿戏具,筠笼从此不开箱。

(五)魂魄何由入梦来,东西岐路费疑猜。九原怕有人欺侮,埋近先茔为树槐。

(六)生少排行列第三,阿戎原是出青蓝。怜他阮籍猖狂甚,来附荒坟作醉谈。

这是郁达夫对爱子早夭的沉痛悼念。其中“两年掌上晨昏舞,慰我黔娄一段贫”最为动人。这是父子情深的典型刻画,与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有异曲同工之妙。郁达夫该组诗写于移家杭州之后。移家杭州可以说是郁达夫一生事业、人生的转折点,在此阶段,郁达夫先后经历丧子之痛,失妻之痛。而早在移家杭州之前,鲁迅就劝告郁达夫不宜远赴杭州,并作《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可惜郁达夫终究没有听取鲁迅的劝告,执意要去,结果天不遂人愿,当郁达夫写此组诗时,是否想到若听取鲁迅先生的劝告,亡子之痛也可避免?后来失妻之后,郁达夫终于体会到了鲁迅的一片苦心,此是后话。在当时的“五四”一代作家中,他们往往用新文学来参与社会变革,而把旧体诗文用来进行人际交往和抒发庸常生活中的情感。这些旧体诗及其所包含的丰富信息,有助于我们更真切地了解时代巨变中新旧杂陈的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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